又或者說,季斓冬對所有外界的聲音都不算敏感,迎上那雙略顯歉意的眼睛,厲珩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嗯。”季斓冬想了想,“朋友。”
——這是個很奇異的發現。
厲珩發現,季斓冬好歹也是堂堂影帝,活了二十七年,說“朋友”這個詞的時候,居然還顯得很生疏和不熟練。
厲珩蹲下看他空蕩蕩的掌心。
他問季斓冬:“這是你的朋友?”
季斓冬笑了下,不是沖他,是沖那團空氣,手勢仿佛制止了一團空氣蹦起來咬他。
厲珩已經知道季斓冬的病,并沒當真,隻是就着這個姿勢和角度,繼續觀察這個人。
二十七歲的季斓冬,和十五歲的變化很大,不止是抹不掉的傷痕變多了,他們頭頂的檐上有些積雪,坐在能融化冬雪的陽光下的,是蒼白到仿佛也會無聲無息消融不見的人。
季斓冬還在很耐心地說服系統去玩。
系統最近有心事:「我不去,季斓冬,你别轟我走。」
它開始思考什麼是主角、什麼是反派,季斓冬的身份是反派,是不是隻是因為在“以季然為主角的故事”裡面,他是讓季然不痛快的人。
但憑什麼故事就要以主角的視角界定。
憑什麼主角看不到的、不想看到的,就可以在情節裡被随意帶過抹去。
“太深奧了。”季斓冬是病人,不應該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吃藥嗎?”
系統:「……」
系統決定吃藥。
一人一蘑菇一起吃藥,一起喝水,一起曬太陽。
五顔六色的雞毛毽飛過來,裹得圓滾滾的小豆丁追着跑,季斓冬接住毽子,扔還回去,讓本來還想保護他的厲珩愣了下。
厲珩問:“你喜歡小孩子?”
“嗯?”季斓冬沒考慮過,不過既然厲珩問了,也就想了想,“不知道。”
不知道,不過這個話題敏感,五年前他曾經和一個小童星搭戲,還試過把人簽到自己的工作室。
在季然橫插一杠的添亂下,莫名其妙就變成了猥亵嫌疑。但其實沒那麼複雜,小丫頭才三歲,季斓冬隻是覺得她父母貪欲太盛,把孩子當成了賺錢的工具,恨不得嚼骨吸髓一口氣榨幹。
那對父母掉進錢眼裡,甚至想把女兒賣給中東的有錢人,賣誰不是賣。
季影帝仗勢欺人,搶了孩子。
“做得不好。”厲珩忍不住點評,“該聯系兒童保護機構。”
季斓冬:“嗯。”
季斓冬又不說話了。
厲珩閉嘴,他是來查案子的,得想辦法引着季斓冬講話:“我不打斷了,你接着說。”
可他愣了下,因為季斓冬隻是很和氣地擡起頭,解釋:“我說完了。”
厲珩:“說完了?”
季斓冬點頭。
那年他二十二歲,拿了最年輕的三冠影帝,前途無量,那一部電影讓他認識了厲行雲,兩個人很快走到一起,他又救出一個抱着他不肯撒手的小姑娘。
那段時間命運的仁慈假象,讓他錯判了局勢,以為自己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很快就要當上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厲珩接過季斓冬遞過來的一團空氣。
他皺了皺眉:“季斓冬?”
“能幫我照顧朋友嗎?”季斓冬問,他現在的語速和神情,和這段時間一直以來的狀态有了明顯區别,“我很憤怒。”
這幾個字被很正經地、咬文嚼字地說出來,就很難被當真,更何況季斓冬的神情完全沒有任何說服力。
……但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出奇的黑,很深邃,冰冷渺遠,仿佛十五歲的季斓冬從這具身體裡猝然蘇醒。
“你早該憤怒。”厲珩攥住季斓冬發着抖的手腕,他沒把這當成一個玩笑,“說吧,想幹什麼?帶你去好好發洩發洩,隻要别告訴我你想殺兩個人。”
這算個地獄玩笑,冰冷的眼睛笑了下,很吃力,季斓冬慢慢垂下頭,額發遮着眉眼,他這樣的神情也仿佛回到了那個晚上。
——厲珩心頭陡然劃過一道不祥的電閃。
季斓冬的憤怒,太深太重,混雜了無法消解的自罪。
那場鬧劇的結果是季斓冬解散工作室、童星回到她父母身邊,在季然和粉絲的視角這是一場見義勇為的大勝。
而當時的厲行雲口中說着相信季斓冬,後來卻又在決裂時把舊事翻出:“所以……那件事其實也是真的,是你一直在騙我。”
“季斓冬,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系統掙紮着要回去找季斓冬,去他大爺的救贖值,不管了,系統終于看見季斓冬眼中的幻覺、弄清他耳邊那個小姑娘的哭喊聲——那孩子死了。
因為季斓冬被季然鬧煩了、解散工作室不管了,季斓冬隻自私了這麼一次,他管不動了也不想管了。
小挂件一樣黏着他,抱着他的手的小豆丁,在洶洶輿論的強大壓力下,回到了父母身邊。
沒過四五年,勞累過度,急性白血病複發。
病死了。
……
季斓冬把自己所知的陳述給厲珩。
和季然有關系的人、可能在這件事裡插過手的人。
季影帝“跋扈”、“以勢壓人”、“不擇手段打壓季然”,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因此惹惱了很多護着季然的人,報複應聲而至。
季斓冬看着厲珩手裡的蘑菇。
他像是最後騰起一團青火的冷燼,把這些全說完,就耗盡餘熱:“我的……朋友。”
“它喜歡小狗。季斓冬說,“厲組長,請你帶它看小狗。”
厲珩皺緊眉,他扶住季斓冬的肩膀,輕輕晃了晃:“憤怒是要發洩,季斓冬,你要實在想殺個人也行。”
……先把人哄好再說。
他看見這雙眼睛微弱地、吃力至極地配合欣賞了下這個無聊的冷笑話。
厲珩擡手,生疏地摸他的頭發。
季斓冬慢慢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