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珩模仿他笑笑。
“季斓冬。”厲珩說。
這不是需要回答的對話,厲珩似乎很喜歡叫他的名字,季斓冬不介意,很大方地由他叫。
厲珩伸手,攏着肩胛和腿彎,嘗試着輕輕抱起沙發裡仿佛懶洋洋的人。
季斓冬的手臂向後墜落,頭也後仰,被小心捧起靠在胸口,就又慢慢睜開眼睛,露出任憑處置的安靜好奇。
厲珩沉默着不說話,驚濤駭浪如願消隐在眼底,隻是輕輕撫摸他幹燥的眼尾。
季影帝的業務水平滑落得厲害,早不是三秒掉淚的演技派。
“季斓冬。”沉默很久,厲珩輕聲問,“我能抱你嗎?”
這問得也不像話。
以前也沒見厲組長知道問。
再說人都在腿上了。
季斓冬剛吃了藥,這會兒藥效最明顯,困倦掩蓋了無法控制身體的踏空墜落感,思維泡在溫水裡,無法運轉,懶于分辨是是不是燒着柴火的鍋。
季斓冬随口說:“很貴的。”
厲珩:“我付。”
他把自己的調查局證件押在季斓冬手裡,季斓冬的手落在他膝頭,蒼白優雅的手指因為藥物作用發抖,握不住,塑料套的胸牌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厲珩沒心情管,他把季斓冬抱緊,不讓這個人端詳自己的手、端詳掉在地上的東西,他的聲音很啞:“……季斓冬。”
季斓冬被他抱在胸口,胸腔受壓,發出很輕的悶哼聲。
厲珩握住這隻傷痕累累的手,他低頭,把嘴唇貼上去,季斓冬第一次表現出抗拒,想要把手抽走。
厲珩卻隻是沉默着親吻他全無血色的的指節,這些吻半點不狎昵,不輕薄,或許正相反,或許是另一頭,厲珩把發燙的眼睛貼在失力松軟微蜷的手指上。
他要說什麼?
——同情、憤怒、惱火、義憤填膺……太裝腔作勢和俗套了。
厲珩不是什麼路見不平就拔槍的正義人士,也不是喜歡上演拯救戲碼的閑人,調查局的工作性質注定有見不完的陰暗腌臜、魑魅魍魉,管不過來。
他是個審時度勢的政客,目标明确,路徑清晰,來找季斓冬是為了參選議員。
所以灼燒着内髒的究竟是什麼呢。
……
季斓冬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
厲珩驚醒,擡頭要查看,卻沒成功,季斓冬不配合,冰冷的手蓋住他的眼皮。
季斓冬劇烈咳嗽,小狗驚慌失措地亂叫,撲騰着想要跳上沙發,窗外流淌進寒冷的月色像是被這點變故突兀打亂了,厲珩收緊手臂,讓冰冷的臉頰埋進頸窩。
小狗四爪用力刨進季斓冬懷裡。
厲珩低聲說:“布丁下去。”
他抱着的人咳嗽着搖頭,攥住他的手腕,季斓冬吃了藥,分得清幻覺和現實。
厲珩:“布丁下去。”
在季斓冬面前,他從未這樣毫不講理地固執。
小狗霸占季斓冬的膝蓋,瞪大眼睛和競争者對峙,卻發現客人并不如想象裡蠻橫,眼底甚至有無聲的懇求。
厲珩的聲音很低:“布丁。”
厲珩命令自己摸它,壓着心跳,近乎讨好:“布丁。”
小狗怯怯地:“……汪”
季斓冬的咳嗽停下來。
變得寂靜。
厲珩把他抱得更緊,握住季斓冬的手,讓他摸到一隻叫布丁的、會長很大的小狗。
厲珩确信自己會學着做狗飯,會買一個飛盤,會每天遛狗,他甚至開始思考,是不是能租個暖棚給季斓冬養蘑菇。
季斓冬出了很多冷汗,又濕又冰的臉頰貼着他的頸窩,呼出的氣流在敞開的衣領處盤旋,像是能就這麼凝結出白霧和霜花。
“厲組長。”季斓冬慢慢開口,聲音很啞,疑似幸災樂禍,“你要養它了。”
厲珩知道,他做出很大犧牲了:“我在練習無視狗毛。”
這話配合慘不忍睹、一顆扣子已經被撓得搖搖欲墜的調查局制服,未免有些風趣。季影帝挪動手指,揪了揪它,不給面子地輕聲笑了笑。
“它叫布丁。”
厲組長還有個湊數的申請:“我能叫厲珩嗎?”
季斓冬這麼叫了一次,很好聽,季斓冬咬字有種獨有的方式,念這兩個字,仿佛從舌尖柔和滾到舌根。
季影帝這會兒很好說話,垂着眼睛,客串了一回有求必應的阿拉丁神燈:“厲珩。”
厲珩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
有點糟。
人在咳嗽時流淚是生理反應,可這雙眼睛還是幹燥的,季斓冬仿佛已經徹底失去這個能力。
“是不是着涼了。”厲珩貼着季斓冬的額頭,“告訴你不要開窗玩雪。”
季斓冬半阖着眼睛,抿起唇角,笑了笑,做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似乎變容易。
厲珩亡羊補牢,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還是煮了一壺紅棗姜茶,又帶着季斓冬去浴室,用熱水弄得到處都是白花花的蒸汽,再把人輕輕抱進放了驅寒效果草藥的浴缸。
季斓冬仰在浴缸邊沿,被厲組長用勺子喂姜茶,因為不配合吞咽,淺褐色的紅糖水又淌落。
厲珩問:“不喜歡喝?”
季斓冬閉眼睛。
厲珩想了一會兒辦法,甚至拿來手機搜了搜,最後在離奇的地方找到答案,含了一口姜茶去親季斓冬。
這對厲珩而言新奇,對季斓冬其實也同樣,原來這種事也有耐心到極點的溫存,厲珩捧着他的脊背,半跪在浴缸旁,很笨拙地哄着熱水裡的人,耐心陪他咽掉那一點毫無意義的辛辣甜飲品。
“厲組長。”季斓冬這麼叫,然後記性很好地改口,“厲珩。”
厲珩放下剩的半碗姜茶,用手舀熱水淋在蒼白如紙的身體上,季斓冬已經瘦得驚心,骨頭硌手。
厲珩應了一聲,輕輕摸他的眼睛。
季斓冬問:“你是幻覺嗎?”
“不是。”厲珩合理分析,低頭陪他讨論,“幻覺應該更完美一點吧,季斓冬,我們能不能養一條不掉毛的狗。”
……厲組長是真潔癖。
季斓冬笑了下,很輕很放松,不再追問,閉上眼睛。
厲珩握着毛巾幫他小心擦洗,一條又一條疤痕刺眼橫亘,厲珩沒辦法不低頭去吻它們,哪怕他自己也并不明白為什麼想這麼做。
季斓冬在熱水裡睡着,與其說是睡着,不如說是耗盡最後一點燃料的停轉。
厲珩把他小心地從水裡抱起。
“季斓冬。”厲珩低聲問,“我明早去遛狗,你想不想吃包子,我知道有家排骨包子很香,我們點一桌,要一碟鹹菜,蘸一碟醋,和剛出鍋的小米粥一起吃,吃完散步回家。”
這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流水賬閑話,對故事發展毫無用處,自然不配進劇本,不配當台詞,不配被季影帝念出來。
所以也從不配進季影帝的耳朵。
厲珩用浴巾把人裹好,仔細擦幹水,用電吹風吹幹頭發,他俯身想要抱起靠在自己身上昏睡的季斓冬,忽然怔了怔。
厲珩握住垂落的手,護着軟沉的頭頸,把動作放到最輕,蹲下來。
他輕輕親掉這具沉睡身體睫毛裡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