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暖和了一點的季斓冬抱去卧室,蓋好被子、整理好枕頭,回到客廳的厲組長,坐在沙發上,看着卷宗和配槍。
沉默的眼睛變冷。
……
第二天早上,季斓冬并沒吃到包子。
這事不怪厲組長,季斓冬睡得太沉,中午被摸着頭發小心地輕聲叫醒,也隻是微微睜了睜眼,就又安靜地睡着。
厲珩坐在床邊,卷宗攤在膝蓋上。
一系列搜查令就在昏暗溫暖的卧室裡被發下去,平地攪起軒然波瀾。
許多本來叫人困惑的事,也就都有了答案。
比如厲行雲,的确是被一群别有用心的人圍着,處理了所有他聽到看到的信息——确保它們是真的,隻是不完整。
厲行雲看到季斓冬仗勢威脅人。
看到季斓冬暴揍季然,季然被打得渾身是傷奄奄一息,差點死了。
看到季斓冬無視繼父病發的證據照片,透過窗簾縫隙的偷拍:瘦削的青年坐在窗台上,咬着支煙,輕輕撫摸一隻跑錯窗戶的野貓,滿是污漬的地闆上,是絕望着扭曲痙攣的醜陋人影。
看到季斓冬漠然,靠着車門打電話,單手按着左胸溢血的傷,把持刀襲擊自己的生母送進精神病院。
厲行雲隻看得到這些。
于是确信,于是熱血上湧半句不問,把最親近的人判成喪心病狂的無恥兇手,攥着衣領把季斓冬搡到牆上:“你為什麼是這種人!?”
季斓冬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哪種人。
季斓冬沒長在正常的家庭,沒接受過正常的教育。十五歲以前,除了被帶出去不停接戲演戲撈錢,他一直被反鎖在家裡的閣樓上,那是個很狹窄的閣樓,唯一的朋友是地闆縫裡的蘑菇。
對“人類生活”的了解,全是憑借影帝級别技巧的天才模仿,參考資料全是劇本。
隻能說是碰巧。
碰巧,他接的是些“做好人”的劇本。
碰巧,劇組的人對緘默安靜的少年不錯,寡言的老龍套帶着小孫子,也掰給他小半塊芝麻糖。
季斓冬隻是一不小心長成了個被恨透的好人。
這好像犯了天條。
追查出的真相越來越多,阻力迅速強橫,暗流也越來越洶湧。厲珩被緊急召回厲家,态度嚴厲意思明顯,他不該涉足這麼深,這很影響接下來的議員選舉。
厲珩倒是留意到了一片狼藉的門鎖,厲行雲跑了,砸爛了鎖,留下一片血迹。
厲珩問:“厲行雲去哪了?”
“這不是你要管的!”厲家長輩一滞,怒氣上湧,“一個兩個,一次兩次!這個姓季的王八蛋到底有什麼名堂——”
厲珩于是想明白:“原來是你們。”
怪不得當初,厲行雲被厲家關起來,季斓冬來接人的時候,作為交換條件,還要被迫一遍一遍觀看生父死亡時的錄像。
原來厲家早清楚背地裡的事,也早知道厲珩會被人用這個草率結案的履曆攻擊。
利用厲行雲,再三設法擊潰季斓冬的心理防線,是想毀了季斓冬,是為了給他在政壇上掃清障礙。
所以,答案也已經很明顯,本來就不是季斓冬想通過厲行雲接近厲家。
是厲家引導厲行雲接近季斓冬。
厲珩起身向外走,背後的老頭重重砸着拐杖怒吼:“厲珩!你還要不要前程?!回來!”
厲珩給調查組打電話:“一起查。”
厲家卷得這麼深,不可能毫無牽扯。還得盡快找到厲行雲,一個受了刺激的瘋子不一定跑到哪、不一定幹什麼,厲珩暫時沒心情處理更多的公衆事件。
——半個小時後,厲珩就收回這種無聊的祈願。
還不如處理公衆事件。
厲行雲被擰着肩膀按在地上,從防盜門前拖走,效率很高地反綁手臂,塞進沉重防火門隔開的室外陽台。
負責守家的探員又不是吃素的,何況厲珩還找人換了鎖:“你來幹什麼?”
厲行雲看起來是真狼狽透了,短短幾天就形銷骨立,臉白得像鬼,眼睛卻充血發紅,嗓子啞得像吞了火炭:“……我哥怎麼樣了?”
厲珩低頭看着他,神色困惑。
厲行雲大口喘着氣,他不知道有多少天沒睡,幾乎被這種漠然燒斷最後的理智,卻還是死死咬着牙吞回暴怒。
他不敢在有季斓冬的地方撒潑了:“我知道他肯定恨我,這輩子不想再見我,我不打擾他,厲珩,你告訴我他怎麼樣了……我害怕。”
厲行雲垂着頭,無邊的恐懼吞沒了他,讓他控制不住地發抖。
被厲家關着的這段時間,崩潰、痛苦、歇斯底裡,絕望得連動彈也吃力以後,他開始想起過去的事。
他和季斓冬在一起的五年。
季斓冬饒有興緻地模仿和扮演一個正常人。
這種感覺其實時常湧現——很多時候,那些微妙的、不足半秒的時間差,是季斓冬在判斷這時候該有的反應。
絕大多數時候,季影帝的演技精湛到幾乎看不出端倪,該笑的時候笑、該享受的時候享受、該目中無人的時候目中無人,但絕不意味着沒有意外。
有些很荒唐到狗仔爆了也沒人信的八卦。
沒人信,就連當初的厲行雲也沒信。
那時候季斓冬在拍戲,導演相當有實力,劇組也實在一流,特意留在殺青當天拍的苦盡甘來阖家歡大結局,光影完美、劇本完美、節奏完美,感染力強到圍觀的工作人員都沉浸代入。
季斓冬當然也發揮得完美到無可置疑——唯一的問題,是喜氣洋洋的殺青宴上,季影帝不見了。
去探班的厲行雲也傻了,急得不行,找了季斓冬一整宿。
結果季斓冬隻是自己打車回了家。
厲行雲騎着摩托全城狂飙了大半宿,一推門氣樂了,季斓冬好好坐在沙發上,燈都沒開,連點動靜也沒有。
“幹嘛啊。”厲行雲扔了頭盔過去,“大夥都挺高興的,哥你整這一出吓唬人,是誰惹你了?那也吃完飯再說啊。”
他去拉季斓冬,沒拉動,季斓冬像是被月光釘在了那個沙發上。
像是生了鏽,像是一直沒出過錯的程序出了故障。
季斓冬僵硬地倒在地闆上。
厲行雲也坐在地上,他吓呆了,忘了動。
“我不想去。”不知過了多久,季斓冬慢慢撐着手臂,翻身坐起,靠着沙發。
“太好了,會出問題。”
“我會想一直留在裡面。”
“行雲,我找不到理由不這麼做。”
這些話斷續、沒有語氣、完全不同于平時的“正常”季斓冬。
可那是真正的季斓冬,他獲得了一段相當不錯的記憶,完美到無懈可擊,他無法控制自己想留在這段記憶裡的本能——用藥、用刀、用任何能讓他不必再醒來的東西。
這不太對,季斓冬根據理智判斷,這會造成不良影響和引導,他需要看醫生,需要做心理咨詢。
季斓冬問:“我不太舒服,可以生病嗎?”
厲行雲吓傻了,瞪圓了眼睛愣愣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季斓冬就懂了。
不行。
“抱歉。”季斓冬說,“扶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