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裡依然安靜。
安靜,溫暖,光線很暗淡。
系統急着和季斓冬說話,它也聽見了厲行雲的記憶,氣得不行:「季斓冬,他說的不對,我教你,你不光可以生病,你還可以生氣。」
「季斓冬。」
系統說:「你可以生一個很大的氣。」
系統看見了後續,看見厲行雲就這麼松了口氣,把季斓冬拖去殺青宴,拖回那一片吵到頭痛的紛亂嘈雜裡。
厲行雲替季斓冬道歉的毛病,從這時起其實就有了端倪。
季斓冬為自己添的麻煩罰酒。
說笑、客套、應酬,熙熙攘攘的人影,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去。
季斓冬仿佛恢複了正常。
「去他的正常。」系統火冒三丈,「什麼是正常,你可以一個人待着,不好受就不跟人說話,季斓冬,我那時候就應該來,我替你打爆他的頭。」
這聽起來就多少有些暴力了,不過這也不能怪系統。
這些天,系統氣到忍不住,大半夜沿着網線替季斓冬報仇,抓着極端粉吵架,數據庫裡混進不少網絡用語。
季斓冬被吵醒,慢慢睜開眼睛,發現鑽進被窩的蘑菇。
……系統忽然消了音。
它不想吵架了,也暫時不想爆誰的頭:「季斓冬。」
系統挪得近了一點,看到很溫和的笑影。
系統喜歡看季斓冬笑,這雙眼睛連數據也會覺得暖和。
季斓冬一隻手上紮着吊瓶,正在輸液。
輸的是葡萄糖,季斓冬昏睡了三十個小時,什麼都沒吃,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容易低血糖,厲珩請了好幾個家庭醫生。
厲珩每三個小時就會趕回來一趟,這給調查工作帶來一定影響,但厲家自爆彌補了這一點。
系統想和季斓冬說很多話,說季然是真遭殃了,見不得人的事現在全見了光,說厲家蠢到自作自受,連家主也接了調查局的電話,被迫配合調查。
系統什麼都想說,可看見這雙眼睛,就什麼都說不出了:「季斓冬。」
系統問:「你感覺怎麼樣……你還好嗎?」
“很好。”季斓冬的手被系統抱住,就挪動手指,摸了摸變成果凍手感的蘑菇,“我們拿了六十分。”
系統僵住。
系統笨拙地藏起救贖值面闆,這東西出問題了,季斓冬拿到了六十分,理論上任務完成了。
但系統感覺一點都不好。
系統也不想走,它貼着季斓冬的手,覺得不夠,鑽進季斓冬的袖子,不肯和這個人擊掌慶賀:「沒有,沒有,五十九點九。」
季斓冬輕輕笑了下。
「季斓冬,還差零點一分。」系統嘗試綁架他的袖子,「我陪你吃藥,你再努力一下,試一試,還有好多新花樣你沒試過。厲珩說了很多,你沒聽到吧?他說有包子。」
系統竭盡全力:「排骨大包子,小菜,醋,小米粥,啊,好香。」
它看見近在咫尺的眼睛裡有真實的笑影,隻是很遙遠,遙遠到像隔岸的火,隔着冰水,浸在柔和的霧裡。
季斓冬可能聽懂了它的話,可能沒聽懂,但系統已經顧不上弄清這個,有些别的事更緊要:“季斓冬,你是不是不舒服?”
被枕頭、被褥和溫暖昏暗包裹的人茫然,季斓冬從沒這麼放松,微睜着眼睛,慢慢找到一點力氣,用來搖頭。
系統不信。
數據看起來一點都不好。
季斓冬的臉色比霜還白,體溫和心跳異常,呼吸微弱,不停出冷汗,肋骨間的凹陷無規律地打顫,這具身體明明在被痛苦折磨……季斓冬的神情卻像是舒服。
“我感覺很好。”季斓冬笑了笑,他盡力打起精神,“六十分,你要回家了。”
季斓冬哄它:“哪有蘑菇不回家。”
系統才不回什麼破家:「季斓冬,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它也不要季斓冬回答,季斓冬當然把他們當朋友,系統不需要一句沒意義的空話來作證,掉頭就去找小狗布丁:「讓厲珩回家,季斓冬,你很不舒服,厲珩會帶你去醫院……」
季斓冬看起來不算支持這個分工,但門口已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厲珩在這時候趕回,厲行雲被探員帶去和厲家那一坨一并審查,他不值得浪費時間,厲珩打開卧室門,快步走到床邊。
季斓冬為儀器的刺耳異響道歉,并解釋:“我很好。”
季斓冬沒有覺得不舒服。
厲珩俯身,手指穿過汗濕的鬓發,輕輕撫摸着這張臉:“我知道。”
他的力道冷靜鎮定,小心抱起陷在被褥和冷汗裡的人,季斓冬在發熱,因為基礎體溫太低,摸着并不燙手,隻在喉嚨裡仿佛含着一團微弱的熱氣。
厲組長老調重彈,十分啰嗦:“開窗戶玩雪是高危行為。”
證人閉上眼睛裝沒有聽到。
厲珩沒耽誤一秒鐘,用羽絨服和風衣裹嚴季斓冬,快步向外走,一邊用手機聯系醫院,他整理了季斓冬的病曆,厚厚一摞,就放在出門順手能拿到的書架上。
“厲組長。”季斓冬靠在他頸窩,微垂着頭,被裹得幾乎不能動,“我很好。”
厲珩抱着他單手按電梯,幾次沒能按亮負三層的停車場,力道更重,指腹被抵得泛白。
厲珩:“嗯。”
厲珩低頭,神情還很輕松柔和,撥松季斓冬的額發:“看得出來。”
季影帝難得還有被誇贊演技的機會,被摸着頸動脈,眼睛裡微微笑了下,睫毛像是變沉了不少,壓着眼皮墜下去,又被摸着頭發小心地叫醒。
迷茫的濕冷濃霧裡,恍惚透進厲珩沉默的視線。
“是我考慮不周。”厲珩說,“保溫措施不夠,要是再加個防寒面罩,就算開窗,也不會着涼了。”
“先不睡。”厲珩握着他的手,“路上全是雪,這麼無聊,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季斓冬的脾氣其實是真的很好。
厲珩抱着季斓冬跳上車,攏着季斓冬靠在副駕,綁好安全帶,發現季斓冬自己坐不穩,又把後排的靠枕全抱過來。
季斓冬垂着頭,靜靜看着他,不睡,盡力配合擡胳膊,眼睛彎成的弧度很輕。
厲珩把車開出地下車庫,踩下油門,盡力讓車在保持車速的前提下平穩。
季斓冬說:“厲組長。”
窗外隻有雪,幾乎沒有什麼車和行人,的确很單調和無聊。
季影帝慢慢講起自己曾經演過的一部戲。
一部大概和救贖有關的意識流電影。
雪夜的獵人小屋,濃霧困住的旅客,壁爐、火焰、水汽迷蒙的窗戶,熱騰騰翻滾香氣撲鼻的羅宋湯。
冬日限定的吻。
厲珩認真聽這個故事:“冬日很好,為什麼要限定,春天不能親嗎?”
應付過一萬個刁鑽提問的季影帝:“……”
季斓冬咳嗽着輕聲笑起來。
他慢慢揉額頭,發燒讓他的氣色仿佛好了些,眼睛裡有高熱的水汽,看起來明亮,又有當年迷得人轉不開眼的風緻。
“因為春天。”季斓冬想了一會兒,想起自己要說什麼,“雪就停了。”
有些事是需要氛圍烘托的。
雪停了,人變得自由,旅客會發現獵人根本沒有想象裡那麼悲壯和英勇——被猛獸襲擊的一身傷痕是因為槍法實在差勁,熱湯之所以顯得美味,也隻是因為寒冷、物資匮乏和饑腸辘辘。
那個叢林深處的小屋裡困住的,其實隻是個再平庸無聊不過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