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松亭的一天從下午兩三點開始,持續到早上十點左右結束。
眼下晚上八點多,原本是午休時間,但拍了視頻要剪。
他從洗手間出來,臉色很差,推開一桌子雜物坐下。
謝松亭不喜歡太規矩的坐姿,沒一會兒就擡起腿斜跷在桌子上,雖然提前避開了鍵槽裡滿是灰塵的鍵盤,但碰倒一個收納盒。
收納盒一栽。
盒蓋飛到地上,盒身歪了,咕噜咕噜,滾出來幾個皮筋。
他沒去扶。
幻象跟上來,想扶,但手穿過盒子,什麼也挂不住。
謝松亭轉動遲滞的眼眸,看它一眼,收回視線。
他撈起滿是劃痕的手機傳視頻,把音頻導入進剪輯軟件,對齊視頻和音軌。剪完一個剛進入工作狀态,還在想要不要再剪下一個,手機突然叮咚一聲。
礙于腿跷在桌上這個别扭的姿勢,他費勁地彎腰,彎到胸貼腿,才堪堪摸到手機,看是誰。
微信。席悅。
【席悅:小謝,小貓我打算空運過去,這是它這個月的夥食費,我先給你。你在那邊給它買點必須的東西】
謝松亭把自己彈回椅背,對着八千塊的轉賬沉默許久。
【謝松亭:您用的津巴布韋币?】
席悅發來一個貓貓哈哈大笑的表情。
【謝松亭:給太多了,用不了這麼多】
“對方正在輸入中……”跳動了十幾秒。
【席悅:是思思很喜歡的小貓,他養得很仔細,麻煩你多照顧了。這是它吃的玩的清單[圖片]】
【席悅:這是它的玩具[視頻]】
【席悅:玩具我也一起寄給你?】
謝松亭點開圖片和視頻,幻象則飄在他頭頂,興味地向下看。
圖片裡是貓吃的,各種牌子。貓吃得确實好,也确實貴,除了罐頭貓條餐包,還有各種營養品。但謝松亭不是不知道什麼價。這些遠不到八千塊。
視頻裡是玩具,還有堆滿貓玩具的貓房間。
粗略一看,這房間比謝松亭整個租屋都大。
謝松亭難免回憶。
席必思是品學兼優的那類人。他成績優異,人幽默不死闆,再加上樣貌出衆,運動習慣好,很多同學包括老師都知道高三的年級第一長得很帥。
他晚自習放學出校門,一路像皇上下朝,全是招呼聲。
席哥,晚上回去刷哪套卷子?
思哥,正好,路上教我一下你今天說的導數題,思路我還是沒懂。
哎哎哎,席哥是我的,說好的給我開小竈呢?可不能食言啊?
我去,你們這些學瘋子真是沒意思,整天學學學,不怕學死了,席哥回去看球不看?
連綿不絕,層出不窮。
偶爾還會碰到一起下班的老師打趣他,席必思,這麼受歡迎啊?
他就會笑一下,說,老師,個人魅力,我也不能攔着他們啊。
周圍一群人得空,大聲起哄噓他,罵他自戀,惹得大家側目。也算是枯燥的高三生活裡難得的調劑。
謝松亭從過去脫離,垂下眼睛想。
他的貓倒和他如出一轍。
【席悅:小謝?】
謝松亭重新看向屏幕。
席悅還是給多了。
什麼貓吃的加玩的能用八千塊?
可兩人太過陌生,隻靠席必思這個名字維系關系,打字都是禮貌而謹慎的,生怕哪句話觸了對方的雷點。他寫寫停停,手在輸入框裡輸入很多字,最終都删掉,改成一句話。
【謝松亭:寄過來放不下,屋小】
【席悅:好】
如果席悅高中沒見過謝松亭,以她的财力,可能會說我給你個房子,方便你養貓,但是見過了他窮窘的生活和過度的自尊,隻敢說,好。
如果送貓這件事在高中,敏感的謝松亭可能會礙于自尊說家裡有玩具,用不着。
如今沒有如果。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活成一個邊緣人士的事實,沒時間在乎自己虛浮的自尊心,主打一個真誠。
真放不下。
【席悅:那這些就放在我這裡。剩下的貓糧貓砂貓零食……我明天和貓一起,都給你寄過去。以後你帶小貓來首都,再讓它玩它的玩具好了】
這句話暗藏兩人以後還有聯系的可能,讓謝松亭有些不适。
他不想和席必思以及席必思的家人有任何、哪怕一點多餘的人情往來。
一遲疑,回複的時間便有點長。
【席悅:小謝?是有什麼難處嗎?可以告訴我,我盡我所能幫你解決】
【謝松亭:沒,剛接了個電話。您告訴我一下航班号,我到時間去接它】
接電話自然是搪塞,他的号碼除了電話推銷和外賣沒人會打,他接的上一個電話是席悅那通。
【席悅:好】
謝松亭主動收下錢,結束這段對話。
【謝松亭:阿姨,我睡覺了,晚安,您也早點睡】
【席悅:嗯,給貓用不完就給自己花】
他放下手機,完全沒了剪下個視頻的心情,把第一個視頻設置定時發布,關掉電腦,翻看日曆。
途中,一隻手捏住日曆邊角。
謝松亭避開眼角漫過來的霧:“别煩我。”
幻象在他桌邊坐下。
謝松亭翻了兩頁,那指頭還是抓着邊角不動,隻好擡頭和他對視。
便一眼撞進深黑的眼瞳。
霧都是這樣,沒有亮光,啞黑,像掉了色。它們跟着他九年了,他深谙别人産生的幻覺才有色彩,他自己的所有幻覺,全是黑的。
他看自己的幻覺,其實隻是在看一個黑色的立體線描。
按理說在這人身上也沒什麼不同,但就是什麼不同。
隻有它像活的。
謝松亭重複道:“别煩我。”
幻象看着他,收回手。
謝松亭:“走遠點。”
其實他想說滾遠點,但礙于禮貌,沒說出口。
出口才更覺得荒謬。
他對着一個幻覺說什麼?它又沒有席必思的記憶,謝松亭對着它罵有什麼用?
無異于發瘋。
又不是真的。
他按着自己的喉嚨去廚房做點速食面,吃飯之前吃了兩粒奧美拉唑。吃完飯,他把鍋泡上洗潔精水,刷牙,關電腦,走回床上,結束了一天裡唯一一頓飯。
夜晚和白天的流速不同,一樣的時間,放到夜晚卻流得更快,開了二倍速一樣。
樓下有貓發情,尖叫。
謝松亭閉眼,聽到淩晨四點,貓叫才漸漸歇下去。
他正準備按滅最後一根煙睡覺,卻發現煙灰缸早已沒有了下手的地方。
謝松亭下床清洗煙灰缸,幻象也跟上來。
“九年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沒瘋到底,”他手握着煙灰缸弧度圓潤的邊沿,把煙灰缸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因為抽煙嗓音沙啞,“我現在都敢幻想出你這麼久了,席必思。”
幻覺維持的時間一般不長,經常變換,很多是毫無邏輯的、詭異的線面結合,很少是他認識的東西,或者人。
大多數時間裡,謝松亭思緒都是放空的,情緒斷線會有,但隻有一會兒。隻要意識到自己發病,他就會提醒自己及時收斂,幻覺也會随之不見。
席必思的幻象是個特例。
在今天之前,它隻是偶爾出現,幾年見不到一次。
可現在……隻是和席必思的事有關,他就會看到他的幻象這麼久。等貓住進來,他豈不是得天天對着席必思的臉?
煙灰缸沾了水,濕滑。
謝松亭抖着手,努力了幾次才把它放在洗手台上,不想再往下想了。
他在逼仄狹窄的衛生間裡蹲下來,雙手抱緊自己的頭,低聲喃喃。
“求你……”
他的手臂和烏黑淩亂的頭發纏在一起,蓋着他,覆住他,變成他隔絕外界的、糾結的障壁。
一側臉,謝松亭蹭到自己滿是疤痕的左胳膊。
那上面都是陳年舊傷,長長數條,深淺不一,肉色的,相比皮膚更凸起,周圍點綴着短短的小疤。
小疤無一例外都很深。
幻象在他身旁蹲下,低頭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