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裡村人煙稀少,村上最好的食肆,大堂中也不過六張排凳。
此時不到正午,隻開了一桌。
桌邊,虞洗塵和於獵相對而坐。
留落說,自己一身綠色皮膚,容易吓到凡人,所以沒有進村,選擇繞行。
於獵點了幾盤炒菜,在等菜上。
他沒有主動攻擊的意圖,蓋因趕路這幾日,自己偷襲數次,也未能成功。
他對面這個人隻要一句話,自己就能前功盡棄。
虞洗塵要了一碟芝麻鹽,盯着被磨碎的芝麻碎,不語,也不動。
突然,他道:“我知你不想待在行山。”
坐在他對面的少年趕了幾天路,鬓邊和頭頂有幾縷頭發翹了起來,正在用手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理順。
於獵放下手,發出一個鼻音。
二聲。
二人身份轉換,虞洗塵表現得很體貼,也很虛僞:“我會盡力讓你滿意。”
於獵:“你能自殺?”
虞洗塵:“不能。”
於獵:“那滿意不了。”
任務失敗後會有懲罰。
於獵會無數次摔落懸崖,隻有按照任務往前走,才能進入新的生活,不然,他會一次又一次被困在原地,周圍環境一次又一次地被重置。
可完成任務,也不過是走進一個更大的牢籠。
這也是為什麼,於獵和虞洗塵說得有些多了。
在這樣的重置裡,於獵不覺得和自己聊天的人是真人。就算他說多了話,也會很快被重置,他不怕說多。
可虞洗塵好像是真人。
這次,於獵有心不想重置。
但不重置的必要條件是殺死虞洗塵。
無解。
於獵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拖延,而這拖延的感覺還很不錯。
炒菜辛辣的香料味從後廚吹到了大堂。
這裡除了他們,沒有别的顧客,虞洗塵不再理他,就又陷入一片祥和的寂靜裡。
於獵看向窗外。
一隻大白鳳頭站在出芽的桃花樹上,梳理毛發。
於獵很久沒有閑下來看過鳥。
一旦進入魔界,要很久之後才回到凡間,而回來,也是為了仙魔之戰。
最後,他總會帶着魔界衆将血洗世界,在魔族的歡呼聲中用殺戮原諒一切,而自己非仙非魔,又仙又魔,當個無人能敵的瘋子。
於獵從枕着大臂看大白鳳頭的姿勢中擡頭,在越來越濃郁的飯香裡問道:“為何你不說要殺我了。”
虞洗塵:“你是我的,已經不能殺我了。”
於獵:“你說的,我很危險,而且還很恨你。如果我是你,我會殺之而後快。隻要說一句讓我自殺,很簡單。”
虞洗塵:“你對我有些誤解。你恨我,可我并不恨你,殺你不會讓我滿意,何來殺之後快一說。”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剩下一句說出來。
於獵:“還有呢。”
虞洗塵不因他的催促而猶疑,而是自己決定說出來了,才張開嘴,說道:“你現在憋屈的樣子讓我很滿意。”
於獵呵呵兩聲。
虞洗塵:“你的眼睛,原本是這個顔色。”
於獵:“嗯,黑的。”
虞洗塵:“那天山洞裡,我看到你的眼睛是金色。”
於獵:“原來你在想這個。”
虞洗塵:“龍化引起的。”
於獵:“嗯。”
虞洗塵終于不再看那碟芝麻鹽,而是擡起頭,專注地看他,目光裡十分不解:“你控制不住龍化,為什麼。”
於獵自嘲道:“誰知道。也許我根本不是龍,隻是龍寄居的軀殼。”
虞洗塵又轉而去看那碟芝麻鹽,看起來像要把自己埋進去。
於獵觀察了他一會兒,終于意識到了虞洗塵想要什麼。
于是他說:“小二。”
小二把擦桌的濕毛巾搭上肩,熱情地道:“客官,您有什麼吩咐?”
於獵指了指那碟芝麻鹽,道:“拿把勺。”
小二動作很快,拿來一把瓷勺,要放在芝麻鹽的碟子裡。
虞洗塵用筷子尾擋住了小二的胳膊。
小二有些無措。
於獵道:“……又怎麼了?”
虞洗塵看向勺子。
於獵把勺子接過來,等小二走,翻來覆去看了看。
他看得很仔細,才在勺子側柄上看到一滴不明顯的水漬。
於獵:“就為了這個。”
比起他的渾不在意,虞洗塵則表現得相當介意。
虞洗塵:“擦過桌子的、毛巾上的、水。”
於獵提起茶壺,用熱茶把勺子涮洗三遍,又持起勺,将勺子在微暖的春風裡風幹了,放回碟碗。
這次,虞洗塵沒有阻攔。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點芝麻鹽,送進嘴裡,露出滿意的表情。
*
龍何時來?
龍入夜時來。
他們已走出了七裡村,沒在城隍廟歇下,選擇了人迹罕至的廢棄破屋。
以於獵的話來說,龍變了身,會把旅店、城隍廟通通撐破。師尊,你也不想睡着睡着,房子突然塌了吧。
於獵在地上躺下,裹緊了薄衫,席地而睡。
虞洗塵不用入睡,坐在門檻上看一本劍譜,《行太上劍》入門篇,行山每人都有。
翻過一頁書,虞洗塵問道:“你的眼睛,又變成金色了,為什麼?”
於獵心氣不順地看他一眼,依然難以接受自己成為他人的獸的事實,道:“告訴你有什麼好處?”
“徒弟,你也不想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是龍吧。”虞洗塵給出了一個解釋,又道,“這種問題,以後不要再問。禦獸訣解開之前,你隻需要聽我的話。”
於獵不爽道:“龍要出來了,每次龍化之後都會變回龍身。”
虞洗塵颔首,表示知道了。
廢屋旁有個水塘,塘中青蛙呱呱,有些吵鬧。
於獵耳裡卻全是虞洗塵翻頁的聲音。
很慢,手摸過書沿,探向下一頁。
這像個普通人的生活真是他能得到的嗎?
仿佛他真的隻是個和師父走出山門的孩子,夜晚來臨,臨時找了一間破屋歇腳。
他很快睡熟。
虞洗塵看完最後一頁時,身後動靜逐漸大起來,像什麼東西膨脹,伸展,又蜷縮。
他收書,扭過身。
正好撞上一對銅鈴般金色的眼。
龍眼澄澈無比,盤子那麼大,在月光下閃着好奇的光芒。
龍眨了一下眼。
黑色眼幕落下,又升起。
這世間最神秘、最強大的獸發出了聲音。
“這本書,很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