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洗塵看起來沒有不高興,但也沒有很高興,問道:“小龍,你何時來的。”
小龍沒有讀懂他的語氣,道:“我剛到,師尊,你——”
虞洗塵想從床上起身。
這個距離太近了,他一說話,嘴唇偶爾會碰到龍的鼻尖。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時渾身無力,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身體抗拒地粘在床上,像山腳下村子裡,村民用來粘老鼠的黏面糊。
虞洗塵費力地道:“下次無我允許,不要随便進來。”
小龍可憐巴巴的:“……師尊,你是讨厭我了嗎。我錯了,師尊不要讨厭我,下次我一定先叫醒你,再進來,好不好。”
他動了動,龍首墊入虞洗塵的肩窩,讓他側躺得更舒服一些。
虞洗塵有點想笑:“不是。”
他閉目養神,不知是否是龍在這裡的心理作用,感覺頭疼稍微好了些,道:“這是我閉關的洞府,所謂閉關,就是為了能無人打擾、心無旁骛……”
小龍的重點完全歪了:“那我是不是第一個在師尊閉關的時候進來的!師尊,我很乖的,我不動,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呆着。找不到師尊,我好難過。”
說着,又想掉眼淚。
虞洗塵:“……不要哭。”
青年仙師看說理不行,也不說理了,歎了口氣,鴕鳥一樣一埋頭,靠住龍溫熱的鱗片。
一起呆着。
“師尊,你有什麼喜歡的嗎,我想送給你。”龍主動問道。
“沒有。”
“一個也沒有嗎?”
“非要說的話,隻有你。”
小龍一副很苦惱的樣子:“那怎麼辦,師尊,我已經是你的龍了。”
虞洗塵笑了笑。
“師尊,前些天下午你去幹什麼了,很晚才回來。學宮好無聊,大家都在練劍,好軟的劍,用這些劍,我的鱗片都留不下劃痕。”
“我去找師姐了,你該叫師姑。桃木劍不軟,隻是小龍太硬了,兩廂對比,你才會覺得桃木劍軟。”
小龍将自己變得更長,尾巴繞到虞洗塵背後,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着他,道:“找師姑做什麼?”
他尾巴上下兩側有不知什麼毛發的鬃毛,柔軟地拂出微風,将閉關裡氣流不通的遲滞洞府扇得和風陣陣。
虞洗塵被這風吹得昏昏欲睡,強撐着打起精神,回道:“找你師姑……看病。”
“會好的,”小龍道,“我問了水母,她說是師尊的身體太弱了,等師尊吸收了我的血,就不會這樣了。”
“嗯……”
在龍毫無邊際的輕柔問話裡,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抵抗,虞洗塵重新睡了過去。
直到這時,他才顯露出一點被龍安慰過後、脆弱的疲态。
見他睡沉,小龍微微向前。
他避開龍角,以免戳到他的師尊,與虞洗塵額頭相抵。
額頭觸上時,虞洗塵身上的黑色龍紋光澤流轉,龍血之力在真龍壓制下變得綿柔,于經脈中來回滌蕩。
經脈窄薄,有崩裂的迹象。
夢中的劍修感受到了什麼,表情一變,眼球在眼皮下轉動,掙紮着想醒來。
但随時關注着他的龍輕輕親在他側臉,他便又重新睡了回去。
乳白色龍血堵住靜脈裂口,化為柔軟的薄膜,修補他身體的每一處。
龍尾徐徐扇動。
扇起微風,也扇碎滿含心疼的話語。
“難過、很疼的時候,不要自己強撐,不要自己呆着……”
“可以埋怨,可以不安……”
龍将他盤緊,無奈道。
“也可以抱我哦。”
劍修氣息徐徐,睡顔沉靜,沒有聽見。
之後,數夜好夢。
睡睡醒醒。
虞洗塵再醒時,龍已變回少年。
十三歲男孩一身的硬骨頭,肩角硌得他臉頰疼。
於獵一臉的不高興,道:“睡夠了嗎?”
虞洗塵:“睡夠了。”
於獵:“那就從我身上起來。”
虞洗塵将自己從於獵身上挪開。
又是一陣的嗆咳。
於獵已經下了床,聽他咳嗽的動靜,冷笑道:“弱雞。”
虞洗塵止住嗆咳,仍在感受嗓子。
似乎沒了前幾日嗆咳時的黏連。
聽到這話,他從床沿擡頭,對上於獵嘲諷的視線。
虞洗塵站起身,走到於獵身邊,和隻到自己腰上一些的少年對視,眼神很認真,道。
“矮子。”
於獵的臉色看起來更像口黑鍋了。
或者說,自從來了峰上,他的臉色就沒有好看過。
他道:“都說行山名嘴是第七第八峰那兩個雙胞胎,依我看,花之所以落到别家,全因你缺了席。”
虞洗塵似乎對他這句很滿意。
他謙遜地道:“多謝誇獎。”
於獵頭也不回地走了。
敵我差距分明,不必戀戰。
魔骨普遍比人骨大。
相應的,魔族身形也更魁梧。
等他長高的!
等他長高,看誰才是那個矮子!
*
出了洞府,莫白正守在門口,見到虞洗塵,喜笑顔開地道:“虞師,恭喜出關!”
虞洗塵摸了摸他的頭,剛想問近日有沒有什麼事,就見遙遙一道劍光自金阙峰起,瞬息之間由遠及近,落于通天峰中。
待劍光斂芒,金阙峰上的一位執事顯露身形。
他有一張平庸到放進人堆、會被立刻忘記的一張臉。
虞洗塵等他開口說話。
執事禮數周全,道:“虞師,請至誡劍堂。”
方才揮袖而去的於獵不知從哪個方向冒了出來,問道:“我用不用一起去。”
虞洗塵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不去,我會很高興。”
於獵:“還以為你會說我當然要去。”
虞洗塵:“不必,誤會罷了。”
於獵:“你敢說秦恪也覺得這是誤會?”
虞洗塵:“他人的想法與我無關。”
留落的叛其實與虞洗塵無關。
於獵走了很多次劇情,走得很煩了,但并不代表他冷血。
然而他難得大發善心一次,竟然被虞洗塵強行撤回。
於獵悻悻道:“那你自求多福吧,為我沖鋒陷陣的好師尊。”
虞洗塵:“看好莫白。你們若實在很閑,就把白玉蓮花摘下來兩根,比誰的杆子硬。”
虞洗塵說的是一種遊戲。
幼童們愛玩。
拿兩片葉片,彎曲葉梗,與對方的繞在一起,然後捏緊兩端,同時發力向自己的方向拽。
誰的先斷了,誰就輸了。
除了看力氣,也要看運氣。
於獵:“再說一遍,我不是小孩。”
虞洗塵:“哦。”
執事圍觀了一會兒師徒情深,那張似乎什麼都長了、又好像什麼都沒長的臉上肌肉顫抖。
不知是不是忍笑忍得太辛苦。
見兩人拌嘴停歇,執事适時地道:“虞師,請吧。”
虞洗塵上前兩步,在執事踩上劍時稍微張開嘴唇,似乎想說什麼。
他無法禦劍。
得有人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