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忘了呢?
他任由自己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寂靜如潮水将他整個人包裹,他不再想下一秒會跌進何地,仿佛回到了那暗無天日的妄海之上。
耳邊微涼,他睜開眼。
青色螢光自上方飄落,草木香輕輕襲來。他頭頂開了一方光亮,碧荷青悄然而至。
君青玉執白骨撐花,站在光亮處:“該醒了小玉兄。”
辭鳳阙拾回神智,幻境結束了麼?
一百多年前的身影被此刻替代,君青玉碧衣骨傘,風華無雙,是當今唯一百歲大乘,與狼狽二字相去甚遠。
是啊,一百多年過去,說那些又有什麼意義?他已為仙門之首濯幽仙尊,我也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來日方長。
辭鳳阙向上而去。
從骷髅門中出來時已出幻境,幾人回到幽濕水牢之中,血池消失,鎖鍊掉落一地,不見喻令兩人蹤影。
按書中來說,他們兩人已在天道加持下脫離幻境,開啟三世虐戀了。
辭鳳阙分出一點眼神瞥向君青玉,他似乎頗為愉悅,跟書中所寫失去喻令的頹喪毫不沾邊。
辭鳳阙問道:“你們在門中都看見了些什麼?”
第一輕然兩眼迷惑:“什麼門?”
辭鳳阙指向血池底,方才骷髅門便是裸露在那處。第一輕然循着望去,卻見那片平坦如初,仿佛巨門從未出現過,于是更加困惑。
“在哪兒?”
隻有我看的到?
辭鳳阙想問君青玉,又想起來他一氣二魂的分身與君青玉才一面之緣,他應當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
剛要作罷,卻聽得君青玉主動問道:“門?”
連君青玉都不曾察覺,看來确是我一人的執念幻境。
辭鳳阙松了口氣,這樣便省得解釋了。
“那我們便各自打道回府?”他提議。
第一輕然面露為難之色:“怕是還不行。”
她摟着玲珑巧,那把流雲古琴擺在一旁,其上弦絲盡斷,玲珑巧手中閃爍一道淺藍光團,掌心微張,正是之前被抛出去的寒煙絲。
玲珑巧燒得隻剩胡話,口中呢喃:“阿月……”
第一輕然低頭:“家中有訓,幫人幫到底,之前囚在水牢中的姑娘還未弄清緣由,我想留下來,玉兄可先行離開。”
辭鳳阙蹲下身,無奈歎口氣:“左右都幫了,一起吧。”
第一輕然面露喜色,眼神轉向在場剩下那人:“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你呢?”
君青玉執起撐花:“不巧,我最嫌麻煩。”
辭鳳阙噎聲,懷疑他在指名道姓些别的事。
他說得自然,傘面一轉:“不打擾兩位的好興緻。”
說罷,竟是憑空消失了。
第一輕然沒緩過神,對着辭鳳阙小聲道:“他脾氣好差。”
辭鳳阙認同點頭:“是有點。”他又問,“你居然敢這麼說他,好膽量。”
第一輕然“啊”了一聲:“他很恐怖麼?”
“你不認識他?”
“我需要認識他麼?”
兩人面面相觑。
辭鳳阙擺擺手:“罷了,不認識也是好事,我擔憂知道真相後你承受不住。”
第一輕然:“我頭次下山,修真界中許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但家中有訓,不知為幸,所以小玉兄不必告知我真相。”
她将玲珑巧扛起來:“走吧,如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姑娘應在篁鶴引的城牆上。”
從水牢的甬道中走出,秋風複又活絡,恰逢城外雲煙湖的蘆葦花期,宮中飄飄揚揚滿地蘆花。
兩人尋至城牆,果不其然望見倚靠牆頭抱住柳月的步微月。
她伸手摘住一朵蘆花,白衣翩然,聽到動靜低頭:“是你們啊。”
辭鳳阙注意到她的傷勢并未好轉,五竅内府還在流血。柳月又變回無弦斷琴,傷痕累累。
她邀請幾人到城牆上去,放眼而望,雲煙湖盡收眼底,安甯夢幻。
“世人總想抛下一切,踏遍天下山川,世間絕景一一賞過,才覺得不枉此生。”
“可是,行再多的路,看再多的風光,若無同享之人,又有什麼趣味?”步微月的眼神極遠,如同一片悠悠的月色。
她慢慢地撥弄柳月,淺聲唱起一首古曲:“一簾秋水月溶溶,酒樽空,懶聽琵琶江上,淚濕芙蓉,盼何時,锺期再遇野航中……”(1)
歌聲遙遙,繞人心扉,如同搖晃燈火的秋風,一瞬又過。
琴音漸褪,步微月起身,負琴于身後道:“我乃陰魉,不該存在此世,今日後便要回到來處。認識幾位實乃榮幸,便将此曲送與諸位,唯望歲歲安瀾——”
“我才不要聽!”有人出聲将她打斷。
步微月錯愕。
是一個靈動俏麗的女孩,在煙岚袅袅中身形模糊。
辭鳳阙望見玲珑巧手中的寒煙絲不知何時飛出,化作了女孩的模樣。
她噙着眼淚,哭得全身都在抖。
“我才不要聽,你不可以走,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步微月垂眸,竟是不敢對視:“不,我從未忘過。”
她複又擡頭,清寒雙眸上覆上一層極淺的淚簾,道:“是你失約了,緣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