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月與柳緣緣相識,是篁鶴引的一個寒秋。
“這彈的什麼?難聽死了。”拎着菜籃的老婆子捂住耳朵匆匆走過,邊走便甩下嫌惡之色。
石闆街正中坐着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滿身琳琅銀飾,聞言撅起嘴白了一眼:“婆婆聽不懂的,還是抓緊回家給孫子做菜罷。”
老婆子倒眉:“你這小姑娘牙尖嘴利的,在這街上彈了許多天,瞧瞧你都彈走多少人了?要不是老婆子我不想惹事端,早叫來監市把你帶走!”
“你叫啊,我一不在夜裡彈二不收你錢,監市來了頂多讓我換個地方,我便跟着你,去到你家門口彈給你聽,你覺得如何?”
老婆子說不過她,惡狠狠瞪了一眼快步走開。
柳緣緣眼珠子滴溜溜轉:“婆婆平日要多做善事,免得半夜都夢到我彈琴!”
老婆子踉跄幾步,走得更快了。
“嘁,别以為方才沒人見到你偷那大爺的菜。”柳緣緣哼了聲,複又自顧自彈起琴來。
她,柳緣緣,年十五,書畫女紅樣樣不通,平生唯愛彈點小曲,奈何家中無人欣賞,隻得跑到街上孤芳自賞。
她心思微動,起了《高山》的音。
她彈得忘我,沒注意眼前覆下一片黑影,那黑影等她彈完,清清冷冷開口:“你彈錯了。”
柳緣緣啪地按住琴弦擡頭:“哪兒錯了?不樂意聽就——”
她結巴住。
面前是個瘦瘦高高的姑娘,眼底如有雲翳,望着霧蒙蒙的,灰頭土臉,身上散發着股馊味,偏偏懷裡抱着一把古琴,隻比她身短上幾分,琴上花鳥蟲魚的漆紋栩栩如生,想必主人定日日擦拭,視若珍寶。
步微月:“第二句應是抹七,大五六下六,第六句應為挑六,無名,泛音七徽,你都彈錯了。”
柳緣緣蹭地起來,興奮道:“你能聽出來?”
步微月皺眉,微微退了一步。
奈何柳緣緣撲過來,兩手搭在她的肩上:“姑娘好耳力!”她又道:“姑娘從哪裡來?吃過飯了麼?我請你去隔壁茶樓坐下,我們好好聊聊。”
步微月想拂開她的手,但柳緣緣粘得太緊,隻好出聲:“姑娘可否放手?”
柳緣緣歡天喜地的,絲毫聽不進去:“肆月茶樓的茶水太苦,不行;歡心樓的糕點種類少,也不行;我想想,離這近些的……啊對了,滿春樓!”
她一把抄起琴:“姑娘我們去滿春樓如何?”
步微月隻站在原地。
她疑惑回頭:“姑娘不走麼?”
步微月歎了口氣:“我與姑娘初見,情誼還未深厚至此。”
柳緣緣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一敲腦袋:“都怪我,聊起琴來總是犯毛病。”
“那這樣如何?我見姑娘也是個愛琴的,不若同我共奏一曲當作認識,下次見面便不能拒絕我了。”
她笑得燦爛。
步微月垂眸,還想再找些别的說辭推脫掉,柳緣緣又開口:“姑娘模樣,是從城外來的麼?”
她話語轉的太快,步微月愣了愣,輕輕點頭。
“這樣啊,”柳緣緣低下聲來,“我聽爹爹說城外鬧了饑荒和疫病,處處都是流民,大家都吃不飽,都鬧着要進城中來,真是如此麼?”
步微月沒否認。
“城外進來的人都被賣去做仆役了,生死不由己。雖然不知姑娘是如何逃脫的,不過最好還是抓緊找個身份安定下來,别被帶走,前幾日我見到幾家仆役被生生打死,活得連家畜都不如。”柳緣緣心有餘悸道。
她好心提起,步微月便也緩和态度:“我知道。”
“正好,我有一法,可解姑娘燃眉之急。”她湊近兩步。
“還請姑娘明示。”
“就在滿春,”她得逞般撅嘴,“看來今日這茶,姑娘還是得同我飲上一飲。”
後來如何?早已淡忘。
隻記得那日秋高風緩,兩人坐在窗邊,滿春樓外的雲煙湖霧氣環山,杯中茶飲不苦不澀,留有回甘。
步微月最終在滿春樓中當了一名琴師。
世道不平,來樓中飲茶聽曲的人卻不少,達官貴族三兩成群而來,聽得樓中新來了一位琴師,便起哄叫嚷着要聽她彈上一曲。
掌櫃滿頭冷汗,到樓上尋到步微月,叮囑道:“好好彈,咱們得罪不起。”
步微月擦拭完琴,抱琴起身:“嗯。”
她下樓,一道白紗隔開客人與琴師,施施然坐下。白紗後隻能看見她細瘦的身影,她腕骨微擡,琴聲響起,如清泉般緩緩流瀉。
柳緣緣也喬裝混在客人當中。
今日是她第一次聽到步微月之琴,第一句出來她便忍不住拍手叫好,她在篁鶴引中聽過許多樂師之曲,卻無人像步微月這般空靈婉轉,如入無人之境。
可其他座中卻噓聲一片,柳緣緣的掌聲顯得如此突兀單薄。
幾個少爺靠在桌上,挖苦道:“從未聽過這般無聊的琴,同我家下人挨打時的慘叫聲一樣難聽。”
“就是就是。”
“找這種水平的來當琴師,掌櫃的你在愚弄我們嗎?”
滿春樓的掌櫃兩腿發抖迎上去:“不敢不敢,我這就把她趕下去。”
他掀開紗簾,急忙擺手讓步微月走。
“欸掌櫃,可不能就這麼算了,”有人拉長嗓子,“我們高高興興來卻被她潑了盆冷水,總要給她些教訓吧。”
“你們什麼意思?”柳緣緣站起來。
“喲姑娘,跟我撒什麼氣啊?”那人沒把柳緣緣放在眼裡,“就話裡這個意思,來人——”
幾個虎背熊腰的仆役到他身後。
“去把她的琴砸了,免得旁人聽到跟我們一般沒了興緻。”
“你們——”柳緣緣瞪目,伸手擋在仆役身前,“憑什麼砸人家的琴?沒了琴她還怎麼當琴師?”
“與我們何關?”少爺們笑起來。
仆役硬生生把柳緣緣撞開,她扶着生疼的肩膀,不經意間撞見紗簾後步微月的眼神。
她神色淡淡,好似路人一般見着自己的琴被仆役砸斷,木制的琴身一分為二,還有兩點木屑砸到她的臉上。
她始終一言不發。
“真是晦氣,”少爺們哄聲,“走,去别家茶樓。”
他們大搖大擺走了,樓裡的客人登時隻剩下柳緣緣。
步微月指尖觸上臉龐,片刻後又放下,她邁過一片狼藉的琴身,問掌櫃道:“我還能在樓裡做琴師麼?”
掌櫃剛惹了那些人的黴頭,就要張口讓她離開,可斜眼瞥到柳緣緣角落裡瘋狂擺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