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貴妃對梁王說:“皇上,更深露重的,公主受寒可不好了,傳太醫來瞧瞧吧。”
我說:“太醫便不必了,今日諸位都在園中,怕是也惹了寒氣,讓禦膳房做了姜湯來,一齊飲了吧。”
于是傳令下去。我和梁蕭各自在主位下首落座。
梁王轉着手裡的檀木珠,身上還穿着方才耳房中的那件玄色衣袍,面色已看不出異常。
這就是我的父親,我的父皇。他在我出生前便妄圖改我的命,這是無情。
明知我二十将死,仍要在今日為我擇婿,這是昏聩。
滿堂琳琅裡,靠門的席位上有我熟悉的身影,她也看到了我。
大師姐對我撇了撇嘴,我聽見她的傳音:“禦膳房的菜還沒我做的好吃。”
“改日出宮請你去天香樓吃頓好的。”
“當真?!”
“自然。上師去哪了?”
“說是殿裡人多氣雜,去外頭透氣了。”
我向來不喜宮宴的餐食,既是宮宴,一要照顧衆人的口味,二要能顯露出皇家的做派。因而做出來的菜,要麼看起來八面威風,金玉其外,要麼不痛不癢,沒滋沒味。
我倒想念起那口槐葉冷淘了。
今日綠朱也不在,她月信來了,本來說要來瞧熱鬧,我看她身子實在不适,就要她在房間好生休息。
索然無味。我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撿了兩碟綠朱愛吃的甜糕蜜餞,讓小宮女給她送去。
百無聊賴,隔着殿中美人的輕歌曼舞,我睇向對面的梁蕭,即便梁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在此處,滿座芝蘭玉樹,我的哥哥也是其中最出挑的少年郎。
他端坐,垂聽聖訓,眉目間是敬重還是忍耐,抑或二者皆有,我看不分明,于是給自己斟了杯酒。
他旁邊的席位是時镛時大人,時大人啊,面色如冰,冰冷堅硬,教人不敢細看,我視線略過再往邊上一走,與高澄的目光相遇。
他目光皎皎,磊落得很,遙遙朝我舉杯,我亦舉杯,一飲而盡。
酒酣耳熱之際,絲竹聲淡去了,梁王叫人呈神女像來。
神女像不是被燒了麼?我托腮看熱鬧。
殿中空了,片刻,兩位太監擡着畫架進殿,畫架上蒙着一層白色的輕紗,神女在薄紗後若隐若現,讓人琢磨不透。
梁王在宴上飲了幾杯,此時站起身來,賢貴妃在一旁預備扶他,他順勢将貴妃摟進了懷裡。
“來,愛妃與朕同賞。”
他摟着賢貴妃走下台階,來到畫架前,手撫在薄紗上,追憶道:“朕自登大寶即向道,十七載矣,終有神女入朕夢來。”
瓊林殿中鴉雀無聲,隻聞賢貴妃笑語:“聖上虔誠的向道之心感動天地,才能得到如此機緣,恭喜聖上,賀喜聖上。”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殿内山呼海嘯地拜倒一地。
“諸位愛卿平身,今日得諸位愛卿與朕同賞此畫,也算是諸位與朕的機緣了。”
梁王朗笑着揚手扯開薄紗。
畫像上那神女身量娉婷,背立于仙閣高台,似是聽見人間的呼喊,偏頭看向雲霧缭繞的腳下。
梁王畫的,便是神女回眸的這一幕。
“這畫上的神女,就是西王母!”梁王左手摟着賢貴妃,右手揮向衆賓客,“朕要應王母之求,重制不死藥,大梁國祚可延千千萬萬年矣!”
我爹瘋了。
瓊林宴散,我和梁蕭回到東宮,一路上都沒說話,他看起來不知道在思量些什麼,我心頭也亂糟糟的。
待到東宮的流蘇樹前,今夜有月,房檐樹影落在如水的庭院裡,我叫住他:“哥哥。”
他回眸,眼裡似有雪光。
我問:“你聽到父皇的話了嗎,當真有不死藥?”
他說:“傳說凡人成仙方可長生不死,父皇夢神女求仙藥,想是怕了。”
人都是怕死的,皇帝亦是如此。
“上師曾和我說,她從未見過仙人。”我喃喃。
即便是傳聞中有通天之能的昆侖丘,仙神亦是傳說之事,昆侖未有見過王母之人,也未有真正長生不死之人。
凡人命至耳順乃長壽,靈均上師歲逾百載又有半已是壽極長。
父皇今夜說要遍尋天下能人異士,重制不死藥藥方,我乍聽便覺心頭不安。這不安來源何處,我難以言明。
我對梁蕭說:“若有一日我死期将至,你一定要幫我。”
梁蕭隻是溫柔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世上再無其二的明珠:“若有那一日,我絕無可能這樣做。我要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哪怕是去尋得傳說中的不死藥方。”
這夜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