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聽黛玉這樣講,甚為滿意:“你終于想開了?”說罷又是一席軟話,“若你安心在人世間走完這一遭,我們都會恭敬等你回來的。”
黛玉輕歎:“即便最後能返回仙界,我這人世間的一生又有何樂趣?”
“衆生皆苦,人世本無樂趣。”
黛玉擡了擡眉:“能帶我看一看我的判詞嗎?”她問出這話的時候甚至沒期待警幻能答應。
奇的是警幻沒有拒絕,黛玉思忖着這警幻仙姑原來是吃軟不吃硬的,随後又有一仙姑領黛玉去看判詞。
黛玉看到滿眼的書冊,停駐時,一眼便看到了那幅畫,畫中雲: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裡埋。
短短兩句話,說的是她和寶钗吧。
人世曆曆數十載,不過是别人筆下幾句話而已,蒼生果真如蜉蝣啊。
黛玉不忍再往下看,鐵了心要将面前這幾十卷書冊毀于一旦。
身旁的仙姑一言不發,黛玉轉身笑問:“可否勞煩你将警幻仙姑請來,我想和她談一筆交易?”
仙姑有所警惕,恭敬道:“林姑娘既然有事要談,不如我帶林姑娘去見警幻仙姑吧。”
黛玉随意指了其中一卷判詞,賣關子道:“我想和她談一談這張判詞,隻要你和她說,她自然會來找我的。”
仙姑見黛玉随手指的正是巧姐的那一張判詞,自己也心生憐憫,于是依從地出去了。
終于将這仙姑支開了,黛玉松了口氣,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時機,可是她到哪裡去找火引呢?左顧右盼沒有頭緒,又聽到身後腳聲,以為仙姑和警幻一起來了,緊張兮兮地忙回過頭。
“是我。”柳嵩開口道,說着取出随身帶着的火折子。
人間的紙書怕火,不知這天上的白紙黑字是不是也能遇火成灰,黛玉隻能讓他一試。
柳嵩全神貫注将火折子靠近黛玉那種判詞,又囑咐着:“你離遠些。”
黛玉後退一下,又回頭觀望。
判詞的邊緣剛剛燃起一團細火,門外便傳來警幻仙姑一聲怒斥:“你們在做什麼?”
警幻說罷揚手掀起一陣疾風,柳嵩忙用身肩擋住,但那團細火還是快熄滅了。
黛玉不容猶疑,眼見就要前功盡棄,這時看見柳嵩身上的匕首,于是果斷奪過匕首,割下自己肩上的一縷青絲,遞到那張判詞旁邊,将火焰引燃得更猛烈。混亂中匕首掉在了地上,黛玉無暇撿起。
柳嵩及時将火折子丢出去,那些書冊離的又近,頓時一傳二,二傳十,一屋子書冊頃刻間着了火,黛玉聞到焦糊味沖天。
警幻仙姑慌了神色,又驚又怒道:“你們竟然置天條于不顧。”
仙界着火與人間無異,需要用水撲救,火勢太猛,仙姑的法術施展無效,有幾位小仙姑壯着膽子端水想上前,被黛玉攔在外面。
黛玉義正言辭道:“我生于人世,沒有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就因為你們一句癡男怨女風月債,就要我受盡煎熬,我與這書冊的多位女子安分守己,緣何要落到那般下場?”
警幻仍掙紮道:“那是你們的命,從下凡的那一刻起,你們就該認命。你以為你今日放火燒了這些判詞,她們接下來就能逃脫死局嗎?”
黛玉慷慨道:“今日之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我一人的命可換她們一條生路,我今日情願葬身于此,絕不惜命。”
柳嵩忙阻止道:“不能這樣。”又向警幻仙姑求情,“家師多年來從無異心,一直小心尊奉仙姑命令,但薄命司女子何其無辜,家師也不願再冷眼旁觀,還請仙姑不要遷怒他。”
那太虛幻境燃起熊熊大火,薄命司所有判詞淹沒在火焰之中,和黛玉眼前那日一閃而過的畫面一模一樣。
太虛幻境就要傾塌了,警幻無力回天,仰面望着那些被淹沒的字畫,顫聲絕望道:“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走吧。”
黛玉被一陣風吹到殿外,回想方才親曆的事,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單論有志者事竟成似乎也不對,因為最關鍵的是,警幻最後決定放過了她。
她用心聲将話語傳給警幻:“我無心再回離恨天,你也不必在此地等我。”
柳嵩在一旁望着她,沒有說話,但是知道大功告成了。
“仙姑為何就這麼放過我了呢?”黛玉問他。
柳嵩想了想道:“因為所有事都是圍着你開始的,現在你已經知道因果了,不願遵照寫好的判詞,她們繼續堅持也無意義。”
黛玉自有千言萬語,看着他道:“多謝你。”
柳嵩淡然道:“林姑娘大難已消,接下來有何打算,随我雲遊四海去捉妖如何?”
黛玉心有此意,但沒有即刻答應,轉而又有些擔心地問:“太虛幻境沒了,她們接下來何去何從呢?”
柳嵩苦笑:“你不如擔心一下我們該怎麼回去?”
黛玉恍然大悟,他們被匕首送過來,但是匕首被黛玉不小心扔在火海了,如何原路返回成了難題。
柳嵩在旁邊從容不迫,黛玉挑眉道:“你一定有辦法的。”
騰雲術是柳嵩的拿手好戲,從前癞頭和尚管得嚴,不允許他輕易使出來,如今被困在這個無路無門的絕地,隻好用騰雲術脫身了。
往太虛幻境走了一遭再回來,人間仍似昨日,雖然所有判詞都被燒了,但黛玉的太平日子還沒開始。
林如海還需休養,大夫一大早就上門診治,黛玉重新梳理了頭發,盡心在一旁守着,至于和北靜王的那一樁婚事,她已經不放在心上了,人間的事,自有人間的法子來解決。
寶玉聽說林如海回來了,愈發斷定北靜王對娶黛玉一事志在必得,焦頭爛額地尋了過來,想跟林如海商議如何阻撓婚事。
寶玉一來,見柳嵩也在,隻假裝沒看見,向黛玉說明了來意。
林如海在房内養病,黛玉沒讓寶玉進去探望,柳嵩在一旁不假思索道:“與其和北靜王硬碰硬,不如找個法師,就說林姑娘和北靜王八字不合,再宣揚出去。”
寶玉心想這麼簡單?轉念一想,柳嵩自己不正是法師嗎?悻悻地沒有接他的話。
寶玉感歎,昨日他還想着要救黛玉于水火,今日一見,她竟完全不需要他了。
她是從來都不需要他的。黛玉離開大觀園之後,寶玉漸漸發覺這世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賈府隻是暫居地,或許,出家才是歸宿?
寶玉告辭後,黛玉同柳嵩坐在涼亭喝茶消遣,回想昨晚太虛幻境之行,恍如隔世,隻有發髻上缺少的那一縷頭發是見證。
黛玉又和他商議接下來的事:“我要進宮一趟,是時候會一會元春身邊那隻貓妖了,我還要抽空瞧一瞧寶姐姐,薛家的命案,我怕牽連到她。”
判詞已毀,接下來事在人為。
柳嵩提醒:“别忘了隐身。”又說道,“華山有新的狐妖聚居,還騷擾當地百姓,官府發了告示,我們過幾日也去會一會吧。”
黛玉笑答:“好。”
從今以後,這世間沒有什麼绛珠仙草,沒有潇湘妃子林黛玉,也沒有金陵十二钗,有的隻是大千世界一群秉性各異但有才情的女子,她們前路如何,自己會做主,悲歡離合,不再是被誰寫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