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彌漫着淡淡的藥香,金絲屏風後的雕花軟榻上,绯衣男子正在替身前之人換藥。
“他隻能答應。”王憐花語氣懶散:“除非他不想要他女兒的命。”
木道人當年和表妹沈三娘生下的女兒葉雪,也在幽靈山莊之中,沒有人知道她是木道人的女兒,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就在幾天前,葉雪從山莊中失蹤了。她的失蹤原本是要報給木道人知曉的,可在那之前,木道人已經上了武當,這消息也就沒有來得及傳到他耳中。
可王憐花又是從何知道這樣隐秘的事?
宋雁歸好奇,遂開口直接問。
“我救了一個人,”王憐花似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一個半人不鬼的人。他說他叫葉淩風。”
葉淩風曾是跟随木道人學劍的俗家弟子,沈三娘的丈夫。
“他和沈三娘兩個人,本來是一對名義夫妻,後來假戲真做成了真夫妻。木道人聞訊怒不可遏,虐殺了沈三娘,把葉淩風打落了懸崖,但他并沒有死。”
“不僅沒死,還活到了現在。”他一邊将藥敷在她裸露的右肩傷處,指尖一道如春溪般的内力滲入其中,輔以金針刺穴,接着道:“我救了他,替他醫治,讓他脫胎換骨,從此能像個正常人那樣活着,作為回報,他将一切都告訴了我。”
“原來如此。”宋雁歸了然:“那如果萬一木道人也不在乎女兒的性命呢?”
“那他總不至于不在乎自己的命。”王憐花眼裡劃過快活的笑意:“我在和他對弈時,在茶裡下了點東西。”
“……不愧是王兄。足智多謀,算無遺策,才智無雙……哎喲!”
王憐花沒好氣地輕拍她發頂,宋雁歸揉了揉腦袋,暗自嘀咕了句什麼。
“不過是意外的收獲。”他漫不經心地總結,嘴角微勾發出一聲譏笑:“要我說,這沈三娘和葉淩風也是倒黴,分明是木道人挾恩以報,還要人為他守身如玉,豈非可笑?”
“最後還落得為他所害,不過,他竟然會答應為了女兒的命,自願除名離開武當,總還比許多人強些……”尾音虛浮地消散了去,他微微歎氣,替她斂好衣裳,哂笑間眼底浮起淡淡的自嘲。
有溫暖的掌心覆在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宋雁歸什麼也沒說,隻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王憐花看着她燭光下如緞的長發,微微一怔,他失笑,傾身将額頭小心抵在她未受傷的左肩,松松攥着她的手,閉上眼長歎了一口氣。
燭淚垂落發出哔剝聲,搖曳的光影裡,人影重疊處,難言的溫柔靜谧。
就這麼放過木道人?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這就是江湖生殺予滅的公平。
不是葉淩風,也會有别的人要殺木道人,或者破壞他所謂的大計。
幽靈山莊在王憐花的介入之下已實力大不如前,這些人缺了木道人不過一盤散沙,随意行動很容易便會引起似陸小鳳這樣好奇心和正義感一樣重的人的警覺。
何況他還給木道人下了毒,一種能叫人驚思多夢的毒,會叫他夜夜夢到自己被淩虐緻死,一如他曾經對沈三娘做的事。
準叫他能夜夜好眠。也終會叫他有朝一日身陷絕境。
“看,我是不是惡毒得很。”他揚起一抹惡劣的笑,目光流連在身前人鬓角細細的絨發,低聲呢喃。
像是自嘲、又似不經意的試探。
在沈浪等好友的影響下較之從前行事已經有所收斂的千面公子,好惡随心,面對心上人卻也難免心中惴惴。
本性正直善良,從不屑折磨對手的宋雁歸,會覺得他行事太過荒誕不經、任性毒辣嗎?
她能接受這樣的他嗎?
畢竟他和陸小鳳、花滿樓那些人遠不相同。
宋雁歸沉默,王憐花在這沉默裡幾乎将人攏在懷裡,幾近偏執地包裹住她的手。然後他聽到她輕輕一笑,故作鄙視道:
“王兄,莫非你沒讀過《論語》嗎?”
“……”熟讀經史子集的王憐花從沒聽到過有人對他發出這樣的質疑。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她說:“世上可憐人多的是,木道人是最不值得可憐的那一種。”
似乎清晰地知道他在意的是什麼,她微微一歎,接着道:“王憐花,我不是聖人,也遠沒你想得那麼好,像這樣屢次三番要殺我和我朋友的人,我絕不會坐以待斃。”何況木道人造的殺孽絕不算少,何況你是為了我。
宋雁歸習慣了王憐花一貫示人的驕傲和掩藏其中别扭的關心,她不解他為何如此小心翼翼,但她自他的小心翼翼中品出一點酸澀和卑微,叫她忍不住一陣揪心。
她茫茫然找不到可以給這心疼定義解釋的出口,隻好磕磕絆絆、努力開口說些什麼叫他放心:
“比起這些,我更擔心你有沒有受什麼傷。”
她久等不到身後之人的回應:“王憐花?”她疑惑,側身喚他的名。
“哦。”
“……”哦是什麼意思?!
總不至于掏心掏肺說着話呢結果他是逗她玩的吧……?
在擡眸嘗試望向他眼眸進行質問的上一秒,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被人拉入懷裡,頭頂傳來一聲低低的悶笑,這低笑震得她耳膜發燙,連帶頭腦也一陣發昏,她懷疑王憐花給她治傷的藥裡有安神讓人瞌睡的成分。
一手小心避開她的傷處,一手卻牢牢握住她的腰,将人嚴絲合縫攬在胸前,輕柔眷戀地摩挲着她腦後的發。
她什麼也看不到,隻能抓住他的衣襟,聽到頭頂某人發出一聲滿足的歎喟,還有他自言自語輕聲咕哝着什麼:“逃不掉了……”
逃?誰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