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守備昨夜找到了為朱勔所扣的一部分軍需物資,雖不過隻剩十之一二,到底比沒有來得強。”
陳斬槐道:“至于你問我遼人金人的情況……我出身綠林如何能知?真要問起來,恐怕不會有人比守備更清楚。”
宋雁歸微微沉吟,以拳抵掌,露出恍然神色:“你說得對。”說着起身往外去。
“你去哪裡?”
“守備府。”她一臉理所當然。
“等等!”陳斬槐一把攔住她,他很懷疑眼前人的腦子是怎麼長的,他氣笑:“你瘋了?!你知不知道此刻全城的官兵都在緝捕你。你倒好,自投羅網?”
“陳兄,”她打斷了他的輸出,目光堅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負手看他,眼裡映着燭光,笑。
“你……”陳斬槐一時為她目光所攝,啞然失語,竟也忘了阻攔。
至于守備,當他批完軍報,披着霜色回到府中,見到戴着面具負手站在窗邊的青衣人時,和陳斬槐一樣,以為自己年老昏花出現了幻覺。
但守備畢竟是守備,他倒沒覺得宋雁歸是瘋子,隻因他隐隐覺得手下能找到那雖不足一二成但畢竟尚在城内的軍需物資,或許與眼前之人脫不了幹系。
此時的他還不夠了解宋雁歸,但很快宋雁歸就會叫他大開眼界。
“大人别拘束,”青衣人轉身,面具下的聲音清亮悅耳,竟是個女子的聲音,她自桌邊惬意坐下斟一盞清茶:“請坐。”
“……”這是我府上還是你府上?
狄秦失笑,捋了捋白須,想她若要殺他,無需多此一舉;而他若此時喚人,不過徒增死傷,遂上前拂衣落座,徑直問她來意。
雖常年鎮守雁門關,但江湖之事他亦非兩耳不聞,可他無心介入江湖之事,因此無論她說什麼,提什麼條件,他都不打算答應。
他是名将狄青的後人,雖如今寂寂,行事卻從不敢辱沒先祖之名。
可他沒料到她會問他邊關外患,遼金孰強孰弱。
守備府的燭火徹夜未熄,沒人知道這一夜青衣人的出現,自然也不會知道發生在一夕間的長談。
直到一個多月後,金國皇帝完顔阿骨打為人重傷昏迷不醒,已經成年的皇子們為争皇位内鬥不止的消息傳回雁門關,與這個消息一同傳回來的,還有守備府狄秦的桌案上,朱勔裡通金國的證據。
很快,這幾則消息就如同插了翅膀般傳回汴京,朝野上下,一片震動。
還不等皇帝趙佶追究,聞風而動的蔡京已經第一時間撇清了自己與朱勔的關系,叫以太傅諸葛正我為首的清流一派無半點把柄可抓。
朱勔已死,殺他的人還沒找到,但有了闆上釘釘的通敵罪證,趙佶也無意再追究他被殺一事。而對于諸葛正我來說,金國近年來背遼自立,崛起擴張之勢殊讓人心驚,這一番變故,無論出自金國内部還是外部仇敵之手,都隻對大宋百利而無一害。
隻有一點。官家火速命諸葛正我加強宮中戒備,以護衛自身安全,更恨不得叫他久居宮中,寸步不離。
諸葛正我不由哭笑不得,在謀求身家性命周全一事上,他們這位天子舉一反三,比誰都敏銳百倍。
廟堂之外的地方,幾方勢力關心的重點尤有不同。
“無邪,這件事你怎麼看?”
金風細雨樓,裹着猩紅大氅的年輕男子面色青白,在料峭的寒風裡憑欄而立,分明久病沉疴,卻總叫人忽略他其實是個身中七八種毒的病人。隻因他站在風雨裡,如同一把出鞘凄迷的刀。
此人正是如今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蘇夢枕。他沒說哪件事,但身為樓中總管的楊無邪從來深明其意:
“不是迷天七聖。”他說話慢條斯理,每一個字都似經過深思熟慮:“三家之中,迷天盟得到消息的時間最晚,朱勔被殺一事經官家輕輕放過,故而迷天盟還沒來得及反應,此事便平了。”
“據屬下所知,迷天六聖中有三人這數月都未曾離開過汴京城,另外三人大約兩個月前陪同關七離京南下。”
“南下?”
“是,”楊無邪道:“往西南蜀中一帶去了,依屬下之見,是為求醫。”
求醫,自然是為了治關七多年前與六分半堂雷陣雨一戰中,被炸傷的腦子。
蘇夢枕:“既是南下,便不會出現在北地雁門關。”他幽幽道,臉上浮起一絲笑:“依你看,殺朱勔和重傷完顔阿骨打的,會是一個人嗎?”
他沒等楊無邪回答,隻負手憑欄遠眺,為苦藥味浸透的喉嚨裡咳出一聲笑,如墨的瞳仁如同燒着兩簇寒焰,他真切地笑:
“不管是不是一個人,我都很想有機會能見一見。”
楊無邪擔憂地看向紅衣人消瘦蒼白的面孔,心裡微歎,知道依對方的性格多說無用,便隻順着他的話頭道:“隻觀其行事,似友而非敵。”
“頭疼的不該是我們,而是雷損和六分半堂。”
“雷總堂,狄大堂主叫屬下傳回消息。”
六分半堂内,枯瘦卻不改氣度威嚴的中年男子坐于上首擦拭着從不輕易出鞘的寶刀,眼皮不擡:“說。”
“兩個月前,我堂泗水一帶的舵主追殺‘水蠍子’陳斬槐至雁門關一帶,無功而返。”
雷損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滿城都在傳朱勔被殺、完顔阿骨打遇刺一事,今早,蔡京已派手下之人與他通氣相商,似有意要借六分半堂之手,鏟除此人。可偏偏這時候,狄飛驚卻叫人給他帶回了這樣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消息:
“說下去。”
“陳斬槐,改名換姓為宋十六,堂中弟子不久前有人見他曾出現在雁門關内,與一名青衣人往來。”
“……青衣人?”
“是。那日于雁門關城樓殺朱勔的人,正是一名青衣人。”那弟子道:“狄大堂主已命堂内弟子盡全力搜尋陳斬槐的下落。”
“我知道了。下去吧。”雷損眼微阖,語氣平靜。
“是。”
找到了陳斬槐,就很有可能可以搞清楚青衣人的身份,不管他是迷天盟還是金風細雨樓的人,總之是對六分半堂有威脅的人,似敵而非友。
巧了,蔡京也想要他人頭。
可惜無法得知金國内部的情況,無法判斷殺朱勔和傷完顔阿骨打的是否是同一個人。
若是,不到萬不得已,他無意正面與此人起沖突。但……雷損陡然睜眼,眼中爆出精芒:但若真到那時,亦可用他手中的刀,會一會此人。
“宋、雁、歸。”
汴京城歌舞升平的溫柔鄉裡,玉面朱顔、濃眉星目的俊秀青年揮退來報信的下屬,卧在美人膝頭,手裡捏着夜光杯,一字一頓,搖晃的琥珀色酒液撒了一地。
“小侯爺人在玉娘這裡,偏嘴裡喚着别的女郎名字,玉娘可不依。”美貌的歌姬一臉嬌嗔地輕言推搡。
青年笑:“哦?”下一秒天旋地轉,歌姬便為青年攬在懷裡,以口渡去酒液,在後者的嘤咛回應裡,目光冰冷地扭斷了她的脖子。
“阿嚏!”荒山夜路上騎驢趕路的某人揉了揉鼻子:“誰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