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李惟茲回到公主府時已近亥時,她略一看室内中孫千年的認真模樣便沒有進去打擾。
“來人。”她喚道。
“殿下,有什麼吩咐?”侍女走上前來問道。
“多熱些酒,準備些肉食。嗯,再單獨給老神醫備點小菜,要清淡些的。”李惟茲溫聲說道,她擡頭看了一眼今晚的月色。
白瓷一般通透的月亮散發着瑩潤的光芒,月色十分慷慨的播撒下來,仿佛将人都浸潤在那剔透的輝光下。
侍女走後,李惟茲又喚來荊風。
他近日顯得沉穩不少,站在李惟茲身邊時,他眼神沉着,裡面倒映着一點天上皎潔的月色和整個兒的遍體通明的東平公主。
“殿下,臣在。”他說。
李惟茲打量了一下後院裡的布置,“我們把那幾株花移開,還有那幾盆小松。”
荊風稍有些不解,“殿下,這些叫下人們做就好了,您不必親自動手。”
“無妨,此時夜深,勞動膳房已經辛苦他們了。而且,這次招待的,是自家兄弟。”李惟茲微微一笑,已經卷起袖衫開始搬東西了。
荊風稍稍一愣,才明白她說的自己家兄弟是誰。即使是他,心中也不免感到激動。
“殿下是說,虎贲衛要來?”
荊風家裡雖與裴家不是很近的血親,但從小在家中受裴氏門風熏陶,他的父親當年也是裴家軍中人。隻可惜後來裴家一朝被批為逆臣,他父親收了牽連,在牢獄中既無力為裴家申冤,又不堪受佞臣之辱,最後含恨自盡了。
荊風年少,父親早逝,隻剩了家中母親。裴貴妃心細,當時保下了他們母子,又讓荊風做了李惟茲的貼身護衛。
“等着就好”,李惟茲回頭看他,“荊風,今夜,你可以輕松些了。”
荊風的心仿佛被一隻大手攥住了一樣,他深吸了一口氣,卻沒說出什麼話來。他似乎快看到為父親,為裴氏平反的曙光,可是那樣的日子,他卻又不敢去想象。
兩個人在院子裡忙碌着,李惟茲又從一側的廂房裡拿出來不少凳子。院子裡很快又從空蕩變得頗有人味,許多虛以待位的座位都在等待着他們遠道而來的友人。
“殿下,他們真的會來嗎?你何時通知的他們?”
荊風略有些不解,李惟茲的安排她大概是知道的。隻不過去見過楚宇之後,她是怎樣快速确定其他人的身份的呢?陳祥不能盡信任,他即使隻在名單中加入一個眼線,也是極其緻命的。
“裴家軍旗語,隻有真正的虎贲衛才能讀懂。”李惟茲幹完了活,開始整理身上的衣物,她朝荊風說道。
能夠集齊虎贲衛,她很是欣慰,在軍權上,就有了能與王家抗衡的實力。王弼時自裴家案後收斂了在軍方的力量,對于他來說,能戰鬥的有生力量不過鎮南侯府的府兵,和潛藏在皇城九門中的一些人。
如今她複現虎贲,又收下流匪群,真到了王氏叛亂的那一天,足夠一戰之力。
更重要的,是能夠見到這些曾經和裴家人一起作戰的兄弟同袍,那種牽連在他們之間的情誼,是無法替代的。
很快第一個從角門進來的人出現了,這道小門公主府平日都不開放,但它的位置卻分外巧妙。
公主府後面不遠就是春明門,往前又是興慶宮。這興慶宮是李隆恒在登基前刻意翻新的一處府邸,對外稱作是他作藩王時留居京城的府邸。
他登基之初,此處鎮守守衛頗多,有些前代餘孽時不時都來此騷擾,守衛們受了命,通通都當場格殺。一時興慶宮前血色濃郁,煞氣橫生。
後來李隆恒的皇位穩固,侍衛們也都撤走不少,隻是此地殺業深重,尋常百姓商人都很少來此。
而春明門則是前朝外邦進城的通行之處,但近年來鞑靼屢次擾邊,周邊各國各部落都蠢蠢欲動,通商往來之事也鮮少再提。李隆恒就下令将此門關閉,也就幾乎無人往來。
這個角門背對春明門而開,藏在兩個坊市的彎繞巷子之中,尋常人等不易發現。
果然,來人好身手,作為金吾衛,對皇城也頗為熟悉,找到公主府的這處小門,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
李惟茲在月色下看清他的臉,笑着招呼了一聲。
“鄧統領,來得早。快請坐。”
鄧忠遠慢慢走向他們倆,屈膝向李惟茲行了一禮。
“虎贲衛鄧忠遠見過殿下。”
他面上帶笑,在月色下襯得那些皮膚上的滄桑紋路都平整了不少。他正在重新燃燒,帶着裴氏虎贲衛那不滅的火種。
李惟茲上前,扶他起身,又引他在一邊坐下。
“今日是家宴,前輩無須多禮。”李惟茲目光灼灼,依舊翹首望着那個角門的方向。
不多時,又陸續進來了數人,他們見到李惟茲三人,心中都格外安心,紛紛見過禮後坐了下來。
“荊風,去後廚看看,酒應該都溫好了。”李惟茲回頭說道。
“是,殿下。”
正在荊風離開去拿酒的當下,楚宇跟在五六個人身後走了進來。
楚宇先掃了一眼已經坐下的人們,之後把目光落在了李惟茲身上。他眼睛難得的彎起來,笑着說:“殿下,看來大家都沒忘記裴家軍。”
李惟茲點點頭,對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心中卻已經溫暖非常。“大家還能團聚,真好。”
邀請大家入了坐,李惟茲也一把把荊風按在身邊坐下,她一一為虎贲衛的軍士們斟酒。大家難得卸下白日的防備和嚴肅,圍坐在一起,暢談往事,聊着當年在軍中的大小趣事。
暖酒入喉,月色銀子一般的落在每個人的酒杯中,喝下去那些散碎的思念,通通都在身子裡融合成了一股暖暖的喜悅。
還有人在陸陸續續地進來,李惟茲和将士們坐在位置上招呼他們,大家坐在一起,飲酒,吃菜,好不熱鬧。
公主府中,從沒這樣有人氣過,自從李惟茲搬進來,一切都收斂聲息,從來沒有過歌舞宴席,歡聲笑語,
但在這個晚上,虎贲衛的将士們齊聚在她的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裡面。即使搭桌在外,吃着薄酒和簡單的小菜,也是裴家軍這許多年來最為難得的一個夜晚。
許多軍士在收到了統領或者副統領遞來的那張密信後猶豫不決,他們沒有說什麼,隻是留下那條信息。
上面用裴家軍的旗語寫着一個地址,以及一句簡語。
“歸虎。”
即使許多年過去,他們依舊沒有忘記那些刻在他們骨髓中的東西。那些旗語是親切的,那句期盼是殷勤的,可是,這個統帥稱職嗎?她也能與裴峻大将軍比肩嗎?
他們不知道。
但為着這個呼喚,他們願意去嘗試,哪怕隻是去見見舊人。
虎贲衛渴望光明太久,裴家軍的将士們渴望團聚太久。
李惟茲見人大概來齊,她端起酒杯,對着在場的三十多位虎贲衛的精英将士們說道。
“虎贲衛們,我期盼這一天太久。裴家軍,期盼這一天太久。今内有亂賊之事天子難安,外有鞑靼茲擾不休,裴峻大将軍不會願意看到我裴家将士仍做伏虎,為國為家,還望各位,助我李惟茲一臂之力。”
李惟茲聲音清亮,在夜色中驚起一陣微風。風過,激起虎贲衛們身上的一陣戰栗。
而這些铿锵的話語,一字一句地砸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雖然李惟茲沒有明說,但憑這些優秀将士的銳利目光,他們早就看出朝中已生變局,曾經陷害裴氏的那些佞臣卷土重來。
隻怕,醞釀着一個更大的陰謀。
她将酒杯舉高,環繞一圈向衆人示意,又從腰間拿出那塊古樸的虎符。
“願諸君與我共飲此杯,祝裴家軍,祝楚唐天下。”
見到虎符,所有人立時起身,他們共同端起酒杯,對李惟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