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蕭傳聞言将原先端着的茶碗遞給身旁侍從,又在示意來人免禮後吩咐身旁人給沈韫上茶。
不過片刻,俯身作揖的沈韫坐到了屏風一側,垂目看桌案上的茶水,又轉頭看同樣看着他的七皇子。
沈韫深知,若換作太子請喝茶,不用他開口,太子就能将自己的訴求說明白,可偏偏此刻請茶的并非太子,而是另一位難以揣測的七皇子。
在天潢貴胄跟前,有些事情猜對了未必有賞,但猜錯了一定有罰,興許還正中下懷。
沈韫看着茶碗不動聲色思忖着,如今他勢單力薄,不知趙赫那邊會對成楓做什麼,隻是以他這些時日的了解,成楓倒不會背叛蕭稹,可他就有些說不準了,說不定蕭攬元那邊巴不得他死在文台。一旦成楓說出什麼不利他沈氏的消息,那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将付之東流。
沈韫決定奪回主動權。
“聽聞殿下喜得貴女,微臣賀喜來遲,還望恕罪。”沈韫朝着七皇子拱手賀喜。
七皇子也給面子,司空見慣般笑了笑:“難為少傅遠在文台還惦念着長陽城的事情,就是不知少傅這消息自何處聽來?”
“微臣也是來到文台後才得知的,若非江大人提及,我怕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得知。”
“哦?”七皇子哪能瞧不出他順勢踩一腳江攬明的做法,聽了這話也不戳破,反倒順着此話揶揄,“照這麼說,與你一道的南安王世子也知曉這一消息了?”
“興許?”沈韫佯裝揣測,“殿下就居此處,想必知曉微臣并未與世子提及貴胄之事。”
這是變着法兒試探七皇子是否監視他二人行動對話的意思。
沈韫凝神瞧上一眼,就見對方好似沒察覺出這其間的試探,隻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少傅離了長陽後,日子過得舒坦自在,也算是别樣的夜夜笙歌,我又哪好打擾二位雅興。”
沈韫垂目一掩面上窘迫,想不到竟還要感謝世子殿下前些時日的放縱,也得虧二人的動靜不入耳,真要都聽去了,不論哪一方面,都得遭殃。
而七皇子顯然對他和蕭稹的事情不感興趣,也正如此前趙赫所言,一直等到現在才出手就是為了将其餘人支開,單獨與他相談。
至于談的内容與目的是什麼,沈韫也在那半個時辰的你來我往中勉強了解了一二。他這才知道,所謂城北太子的人根本就是胡編亂造,江攬明從一開始就在騙他們,七皇子與趙赫等人早在他們來的一個月前就抵達了文台,雖說并非同一時間來的。
“賀琢比我早到半月,說來此事也算曲折,得虧他反應及時,這才沒再度與少傅錯開見面的機會。”七皇子話說得随意,好似真在惋惜一般。
沈韫卻是好奇,也知對方有意提出條件,自然要引出前情,遂順着他的話問:“哦,不知趙公子做了什麼?”
“想必少傅也知,世家之間最為看中血緣正統,偏偏賀琢家中有位長輩總是在此事上犯糊塗,年輕時沒少在外招花惹草,釀了不少禍端。”七皇子面上認真,“賀琢其實有位被逐出族譜的堂弟,名喚趙佑。雖說族中長輩因血緣正統沒有留下那趙佑,可賀琢卻是心軟,早些年沒少支出銀兩供他吃喝。隻是沒想到啊,他那堂弟實在沒出息,哪怕賀琢花了大筆銀錢将他安置到汀蘭享福,他照樣不領情,也不知同誰學壞了,竟幹起買賣幼女的勾當,最後還落個慘死的下場,說是什麼,被匪徒劫了府院,身死财空。”
沈韫沒接這話,心知還有後半段在等着自己。
“可那時賀琢實在抽不出身,張文邺因叔父之死一直纏着他,非說他叔父就是為賀琢所害,刺了他一劍不夠,還想抓着人去禦史台申冤。”七皇子說着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張家公子啊,大抵是被他父親慣壞了,什麼證據都沒有就胡亂指正一通,反倒叫原先簡單的案子變得複雜,還平白拖住賀琢去汀蘭的腳步。”
七皇子緩緩擡頭,手中把玩着指間的扳指,意味不明地看向沈韫,反問:“說起來,我聽賀琢說,汀蘭兩位大人身殒之時,少傅也在汀蘭,不知你是否見過那入府劫掠的匪徒?可知那兩府的萬兩白銀都去了何處?”
沈韫面上神色不變,雖說他有些意外對方隐下趙赫懷疑張呈之死與他有關一事,可對方卻也實打實地亮出了汀蘭朝廷命官身死一事的可疑之處,此般話術可謂恩威并施,意在表明對方不會追究張呈之死的真相,卻未必不會将汀蘭萬兩白銀消失的真相告知皇帝。
沒等沈韫回應,七皇子又開口,好似自說自話:“半月後,賀琢知曉那時再出發前往汀蘭已然來不及,便打算轉道來文台。到底曾經同窗,知曉行事作風,他猜測你可能會向此前前往徭州一樣前往邺州,畢竟少傅心系朝廷,心系百姓,對于開道一事的關注都比其他人要多些。雖說此前早有預料,但當我真的在此處見到少傅,甚至還見到南安王世子時,到底還是有些意外的。”
沈韫瞧出對方此刻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又在對方提及蕭稹時不易察覺地輕蹙眉眼,很快隐下,抿唇後開口:“殿下嚴重了,不過是無路可去,這才順着官道北上。微臣當時從崖上墜落,勉強落入湖中保住一命,卻也是在榻上昏睡了近一月才恢複神志,剛想着回長陽,卻見太子四處搜尋微臣下落。七殿下好歹與太子殿下是兄弟,想必知曉他的作風,依他那大張旗鼓的做派,微臣那時回去怕是要惹怒太子殿下,往後的日子都不好過,一時之間有些恍惚,這才退卻逃跑,去了汀蘭。說起來,此行多虧世子殿下照拂,若無他當時将我撈上來,我怕是早就葬身淩栖山湖底了。”
這話直接将他活下來的原因推到了蕭稹身上,逃的原因推到了太子身上,說到底也是因意外被動離開長陽,而非有意詐死欺君。
可這話粗略一聽沒什麼問題,細聽卻不難從中挑出漏洞,尤其這話還進一步證明了真正欺君詐死的是蕭稹,加之蕭稹此刻還随林錦楓等人在海上剿匪,證據确鑿。若非欺君,緣何不回長陽禀明聖上?可見淩栖山墜崖就是詐死。
沈韫仔細觀察七皇子面上的變化,卻見那人仍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仿佛他的試探在對方眼中根本不算什麼。
七皇子道:“沈韫,你不必這般試探我。若我真的想将蕭稹也帶回長陽,押他到父皇面前治一個欺君之罪,就不會此刻才動手。同樣的,我也不會在他們出發的船上動手,說到底他是為民剿匪,就這麼死在半道上,任憑海匪猖獗,阻斷開道事宜,也不是我願意看到的場景。”
沈韫半信半疑道:“既如此,殿下此行所做為何,總不可能真的隻是請微臣喝一杯茶這麼簡單。”
七皇子輕笑一聲,随即擡手曲腕一揚,就見身旁侍從小步行至沈韫跟前,從懷中掏了一個東西遞給對方。
沈韫在見到手中物件的那刻怔住了,打開的瞬間聽見七皇子淡然開口:“說再多不如一封密旨來得有效。如少傅所見,此行并非我擅自離京,乃父皇親派。母妃與舅舅總同我說,不要小瞧我的父皇,他這人啊,來時就廢了不少力氣,算計了不少人,連身邊親眷也不放過。我當時沒有多想,隻覺得身為一國之君,若胸無大志,半點城府算計都沒有是絕不可能坐穩皇位的。直到前段時間,我又多了一個皇弟。”
沈韫指尖撚着那道密旨,他多年前在太子殿中見過玉玺印章的模樣,與此刻手中的無甚差别。
“這麼多年我與太子鬥得人盡皆知,旁人都瞧得出來,我又怎會不知父皇的用意,他所定儲君是蕭文城,卻不意味着将來登上皇位的也是他。”七皇子道,“我知父皇這些年并無退位之心,任由我與太子相争也隻是為了穩固朝局,這些我都認了,畢竟縱使是我,在他那個年紀也不會起退位讓賢之心。我隻是覺得,一國儲君當如此,曆來儲君之位都不好做,以文臣武将勢力彼此抗衡不失為一種治理之能。直到我收到這封密旨……”
“父皇他,竟要我将你秘密誅殺在文台。”
沈韫看着密旨上寫着的字,确與七皇子所言一緻。
如今想來,派遣林策和林錦楓前往文台支援江攬明也并非為了試探林氏,而是皇帝早就知曉他沒死,以林氏為餌誘他現身。
而事實上他也确實上鈎了,不止他,還有同樣詐死的蕭稹。
沈韫忽然就在想,皇帝派七皇子來當真隻是殺他一人的嗎?蕭稹呢?若皇帝知曉他尚在人間,就不可能不懷疑蕭稹也還活着。
沈韫手中密旨被侍從重新奪回,他面上茫然,打量七皇子,他不認為七皇子會那麼好心。
七皇子顯然瞧出了對方的懷疑,又道:“少傅不必如此看我,我早就說了,若我真的想要你與蕭稹的命,就不會此刻才動手,早在你們進入文台的那刻,我就有機會殺了你們。”
七皇子起身走向沈韫:“少傅該知曉,朝堂局勢變幻莫測,多方勢力抗衡,若無支起一定的平衡,先帝在時的霍亂再起隻是時間問題。父皇因李淑妃産子的喜悅一時沖昏了頭,沒想過沈氏牽扯到了多方勢力,更沒想到少傅這般賢德之能世間難求,若隻因一場誤會就降罪賜死,那于朝廷有失,于天下大義有失。我接過這密旨前來,并非為了殺你,而是為了保下你,與蕭稹的命。”
沈韫聞言一頓,心中腹诽,若對方不提及李淑妃産子一事他還沒反應過來,對方這一說,他反倒理解了對方走着一趟的原因。想必是皇帝反應過來太子與七皇子的野心被自己養大,早已無法控制住,擔心屆時被兩方勢力推翻,将他手中皇權奪過,如今有意将李淑妃幼子作為儲君培養。
殺他是為了斬斷太子與沈氏之間的勢力往來,削弱沈氏自身勢力。由七皇子去殺是為了防止将來名頭落到自己身上,畢竟兩黨相争,斬殺敵對黨羽時有發生,由皇帝動手殺賢德臣子就有失體面。
但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真正導緻七皇子違逆皇帝旨意,擅自保下他的命的原因,怕是因為如今七皇子不得勢,皇帝有意培養李淑妃之子,對趙張兩家的矛盾視若無睹,還任由太子的人在朝堂上刁難挑釁他的人。
與此同時,皇帝還将梁崇之子梁清偃調到學宮,令其教導九皇子蕭茗。如今隻是李淑妃幼子剛出生,無法授課,看照如今這般架勢,怕是日後也由梁清偃授課。
可誰不知,梁清偃與沈韫交好,與林氏關系也不差。
這分明就是有意為小皇子培養勢力。
七皇子被逼到窮途末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