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趙意田成了景绮微信上聯系最頻繁的人之一。
策劃案一版接一版的修改、一版接一版的傳送彼此。也許是早晨六點,也許是晚上九點。夾雜着幾句天冷多穿衣、胃疼就少喝咖啡。也不知道是誰開始先開始吐槽自己的生活,大概率是景绮吧,她總是藏不太住自己心思的,演技再佳也還是一點就炸的本質。然後趙意田也跟着說起了自己的煩惱——同事間難以把握的分寸,體檢報告中上上下下的箭頭。
兩人甚至相約要一起去配中藥。
人與人的關系真是奇妙,那麼多年的不鹹不淡,也曾一度陷于紅白玫瑰的老土僵局,到現在突然開始會關照彼此。那個男人曾經是因果的“因”,現在看來好像是一種介質、一種手段,是過河就可以拆除的橋。
“媽媽,再講一個故事嘛。我想聽小粉龍的故事,你好久沒有講了。”今晚的Kingsley很難哄,眼神晴明得仿佛此刻是早晨九點。
景绮沉默得盯着手機看,Kingsley大怒,猛刷存在感,在被子裡咕噜咕噜地扭,從床頭扭到床尾,直到整條被子化作一條超大毛毛蟲。
“媽媽媽媽媽!”重複太多,再溫暖的字節、再可愛的聲音也像是噪音。何況景绮本來就是一個喜歡安靜、需要獨處的人。
“還睡不着是不是?那你去客廳騎會兒小車吧。”景绮沖他擺擺手。
這一年,她自己都能感覺到身為母親的耐心的消退。剛當媽媽的時候,她想要給Kingsley最好的一切。就像小粉龍的故事,是她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編的,她希望她兒子的童話夢境是全世界獨一無二。還有每一頓飯、每一個覺,她都全心全意、盡在掌握,曾經就連Kingsley被長輩親了臉蛋,景绮都能在心裡把人家罵得體無完膚。
但久而久之,真的好累,她低估了母親這份工作,一份永遠沒有上限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這份工作比任何一份工作都更需要犧牲自我。
她不能也無法完全犧牲自己,哪怕對方是自己的兒子。
Kingsley小眉毛一皺,顯然沒料到媽媽會真的放任他:“媽媽你怎麼了?”毛毛蟲努力地扭到了景绮的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蹭在景绮身上。
“沒什麼呀。”話剛說出口,眼淚就落下來,連一秒鐘都等不及。
她語氣裡強撐的歡快和輕松,連三歲小孩子都騙不過去。
“媽媽不哭!”毛毛蟲急得腦門冒汗,他努力掙脫自己的“殼”,一整隻“哐”地撲到了景绮身上,“K寶給媽媽擦眼淚。”他攢起肉嘟嘟的小手,在景绮的臉上輕輕地抹來抹去。
景绮抱起Kingsley,柔柔地拍着他的後腦勺。她讓他伏在自己的肩頭,也好讓自己的眼淚有時間躲藏起來。
“媽媽隻是看手機看多了,眼睛不舒服啦。”她哄騙Kingsley,并不打算讓三歲小朋友為她的人生傷神。人生要煩惱的時間太多,童年還是盡可能地天真無知、盡情犯傻吧。
景绮點開和趙意田的聊天框,還是回複了她一句:“你盡力啦,多謝。”往上劃,趙意田的那條消息仍舊讓景绮感到恍惚。
“對不起,董事會認為目前影視行業風險因素太多,決定這一期先不投這個項目,我會繼續跟進的。”
景绮想,這應該已經是趙意田有意為之的措辭,也許事實上是再也不會投。商人重利,IRR matters a lot。
那些過去失敗的回憶突然湧現了出來。譬如中考前被同齡人碾壓,被複旦附中的面試篩下;譬如高考志願被父親改了志願,明明超過分數線卻和複旦大學失之交臂;譬如裸辭後一度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隻能靠父母厚着臉托關系;譬如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面試人疊成小飛機飛進了廢紙簍;譬如連在夢裡都愛着的人從頭至尾都沒有把自己畫進他的圈子。
然後是這一回,做了十幾年的夢,進度條終于變成99%,卻一直卡在99%。就差一口氣,真怕到死都咽不下這口氣。
王銘喬到家的時候,值守的阿姨立馬奉上人參水和夜宵。她好心地指了指Kingsley的房間,提示道:“Ricky今晚估計是被Kingsley纏住了。”
一開始,她也和所有的菲傭一樣,叫他們先生、太太,但第一天就被景绮制止了。景绮和她約法三章:一、在家叫名字即可,中英文皆可;二、不要傳話,無論是誰,哪怕是家裡的客人說了什麼也不要往外傳;三、不能帶任何人進自己家。
截至目前,她遵守得很好。
就是心裡憋得有點慌。
王銘喬往胃裡補充完營養,又在餐廳裡抱着手機幹坐了一會兒。阿姨有些陪不住,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求他早早回房休息。畢竟在餐廳枯坐到淩晨的事情,王銘喬是幹得出來的。
他或許屬貓頭鷹。
哦不,貓頭鷹白日也要補覺吧。
好在他很快折起了手機,步履明确,直接對準Kingsley的房間。
他知道時間不早,刻意地放緩動作,盡管如此,他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景绮還是醒了過來。她眼神鋒芒四射,好像一隻護崽的母獅,如雷霆之勢掃過。哪怕眼角留着淚痕。
确認是王銘喬之後,景绮的眼神又松了下來,一副朦胧睡眼眨啊眨啊。
“有事嗎?要不明天說?” 景绮指了指自己身上金蟬脫殼的毛毛蟲,很努力地做出口型。
王銘喬覺得好笑,她拿Kingsley當成逃避的借口未免太拙劣。Kingsley可是一旦睡着連雷公都霹不醒的小孩。
王銘喬将拖鞋留在門口,以免發出太多聲響。然後順路将燈光開光調成睡眠模式,昏黃的燈光于是漸漸隐沒,隻剩下天花闆上幾盞星星和月亮的壁燈發出熒藍色的光。
他撈起Kingsley的胳膊,熟練地将Kingsley從景绮的身上卸了下來,然後熟練地将Kingsley放置在床的最中間,最後熟練地在Kingsley的另一側躺了下來。要不是Kingsley實在太小,王銘喬此刻微微蜷起的身體真的會讓人産生一種“需要依靠”的錯覺。
“松桦基金的事情,我沒有插手。”也許是透過窗縫的夜風,又也許是稚嫩童真的夜燈,王銘喬的聲音充滿了一種松軟的、溫柔的磁性,讓人誤以為可以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