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後，一份數據詳實的内審報告躺在了景绮的收件箱裡。後面跟着刺眼的兩個數字“8.0版”，被托付報告整合工作的同事估計每一次另存為的時候都在心裡罵景绮領導、或者罵整個狗公司。

不過這很正常，領導的一部分薪水就是被員工詛咒的窩囊費。

景绮從頭到尾将報告又過了一遍，她還是不确定要用怎樣的力度呈現這份報告。這麼多年，厲平不可能不知道下面人的這些蠅營狗苟，他一向以來的放縱顯然也不會是因為單純的愚蠢或者仁慈。難道他是都算好了，想把自己當成一把利刃，好保留他自己的體面？

還有他和孫同安的關系，景绮也還沒有摸真切。都說孫同安和厲平是真真切切的肝膽相照，當年厲平在出差的時候膽結石突發，痛得死去活來，差些因為梗阻引發休克，多虧孫同安及時聯系專家醫生和特需病房，最快速度得開了刀，才沒有留下後遺症。隻不過公是公、私是私，厲平既然能把萬象傳媒做成一家市值評估近10億的企業，自然不會是軟心腸的等閑之輩。

高鐵裡正在播報：“下一站金華站”。

景绮合上筆記本電腦，準備下車。一切仿佛還是從前的路線，她拖着行李箱，滾過凹凸不平的路面，伴随着輪子辛勤又痛苦的聲音，到達高鐵站裡唯一拿得出手的肯德基。當年做“影視民工”，每回踏進“橫國”開啟“坐牢生活”之前，景绮都要用一杯土豆泥、一個吮指原味雞好好哄哄自己。畢竟到了“橫國”，就要住進七八十年代的複古老舊旅館裡，連杯奶茶都不好尋。

當然，一切都在變化。聽郁婷說，橫店現在不僅不缺奶茶，小資咖啡館都有好幾家，就連橫店高鐵站都要在年底通車，再也不用來金華站或者義烏站轉乘。可惜正兒八經的餐廳嘛，依舊是美食荒漠的程度。

找到保姆車和司機的時候，景绮左手捧着肯德基，右肩挂着的綠色Goyard裡還冒出雪莉玫的一對熊耳朵，拖着的一隻Rimowa上貼滿了史迪仔、抱抱龍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動漫人物。饒是見多識廣的司機大叔，叫出這聲“绮總”的時候還是有些割裂感，眼前這位貪吃愛好的女士似乎很難和郁婷口中的豪門貴婦聯系在一起。

不過景绮上車之後，還是漸漸散發出一些隻可遠觀的氣息。她起先看了會手機，而後閉眼休息了一會兒，中途因為馬尾枕着不舒服，又把頭發散了下來。她似乎并不是真的睡，閉眼沒多久又側過頭往窗外看。窗外有什麼呢，無非是十八線小城市都會有的村景，秃了一塊的山坡、修不完的路、五顔六色的店招牌。

景绮覺得一切都沒變，一切都像是變了。

她人生第一次來是初中，被黃真芳和黃真芳的表姐妹們帶着一起來旅遊，偶遇一個劇組，看見演員們服化精美、導演組氣派十足，宛如一個平行世界，可以任意穿越古今中外。大學的時候倒是來了很多次，買小闆凳，帶着幹糧，躲在人聲鼎沸裡拿着并不準時的通告單蹲演員們的上下班，結束了還會和同擔的姐姐妹妹們去夜市覓食、交換剛拍的照片。再到後來，變成唐潤也的助理，陪他來這裡風吹日曬，起大早、熬大夜，在那些星光璀璨卻蚊蟲漫天的晚上，她坐在離監視器最遠的的地方，反反複複問自己為什麼、憑什麼。

主演不認識台詞裡的字，教了兩邊還是念不對，導演拍着拍着不知去哪裡洗腳了，新的執行制片是副導演的小三，替身的弟弟妹妹們在冷風裡搓了一晚上手也沒有機會登場。而自己的微信裡，剛剛收到一條騷擾信息，她忘了備注，不知道是制片組的大哥還是導演組的大爺。

這确實是一個平行世界，高低貴賤，從來隻走極端。

一番交涉，車子開進了春秋唐園。這個影視基地看起來比從前破落很多，黃沙飛得遍地，牆皮四處脫落，地上黑色電線拉了很多根，卻不知道拉去哪裡。往裡開了幾百米，依舊荒蕪，好幾幢場景的門開着，空蕩蕩的沒有劇組，偶爾走過幾個也不知道是粉絲還是工作人員。

當真是影視寒冬的寫照。

景绮看了一眼手機，郁婷和唐潤也估計正在拍攝中，都沒有回消息，去了也是在房車裡幹等，景绮于是提前下車，和司機師傅說要一個人逛逛。

“那绮總您小心。唐園還是比較大的，您要是走累了，可以給婷姐她們電話，我再來接您。”司機師傅貼心，又從後備箱裡給景绮拿了瓶礦泉水。

大概走了十分鐘，景绮總算跟着一盞大燈找到了一個攝制組。沒有排排站的粉絲和停成一團的房車，甚至都沒有一個場務阻攔景绮的步伐。

唔，男主不認識，女主不認識，配角不認識，群演幾乎沒有。景绮明白過來，這應該就是一部短劇，豎屏拍攝，一切精簡，隻演出最狗血激烈的部分。是當下人類疲憊迷茫時候的一劑強心針。

女配扇男主了！

女主抱女配了！

男主一劍刺向女主！反被女配擊殺倒地！

沒有邏輯是最大的邏輯。

景绮抱着瓶礦泉水，越看越帶勁，導演卻喊了“Cut”。景绮恨不得當場掃碼，她願意付個十幾二十塊立馬看全集。

中場休息，女主演提着裙擺一個人往外走。也許是看着陌生，她從景绮身邊走過的時候，與景绮對視了好幾秒。景绮是不怵人眼神的，直直地迎上去，還順便趁此機會好好打量了一下她。她此刻妝容有些斑駁，尤其是鼻頭和兩側，出油厲害。她應該算是地母類型的長相，有方有圓，額頭開闊，端莊大氣，可惜化妝師水平一般，将她的眉眼嘴唇化出了幾分豔麗的俗氣感覺。還有她的發包、頭飾，看起來是從1688上批發來的廉價貨，甚至有些原本鑲嵌了假珍珠、假水晶的地方已經殘缺。

景绮發誓自己沒有跟着她。但事實卻是，五分鐘後，他們在附近的衛生間裡又相遇了。

更尴尬的是，此刻居然沒有第三個人可以中和氣氛。

這令景绮顯得像是一個瘋狂的尾随者。她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