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蕭索的宮道上,少年正疾步走着,巍峨的城牆将他掩蓋在陰影下,越發昏暗的景緻讓他疾步更甚。
直至于一所宮殿前駐步,他才正形斂色,故作端正,眉目間卻似也籠罩一抹厲色。
才入内便有一宮人過來,沖他嚷着,“殿下去做什麼了?宮中快要宵禁了!”
“我做什麼,哪裡要你管了?”
那宮人冷笑,“若您不體恤奴才,奴才無可奈何,自有人來管教,省得來日您沖撞貴人!”
十二不理越過,入内便對角落書桌前溫習的人憤然地喊:“十一!”
顧亭林擱下筆,擡眸向他笑了笑,起身走過來,摸了摸他的手,冰冰涼涼的。
“你這麼慌亂幹什麼?十三呢?”
他撇嘴,“跟着顧宸熙去岚芷宮中了,……你看他,他這麼巴結他幹什麼,指不定我們處境就是那宮默許的!咱們才是他的親兄弟!”
聞他直言,顧亭林頓了兩步,回坐書桌前,怒容愈顯,“你莫說了,口不擇言,亂說什麼!若是對有心人說了這混賬話,可有你受的!”
“十一哥……”少年眸色清亮,沒了氣,湊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胳膊,搖頭晃腦歡欣踴躍,“你保護我!”
“我才不……”看到少年忽得眼中蓄淚,委屈地直扒拉他,泫然若泣,“你不護我,要是我死了……變成鬼也得來入你夢,纏着你,專門壞你的事!讓你一輩子做倒黴蛋!”
顧亭林聽了,愈發煩躁,卻不得不柔和解釋,“你看你,我不是和你鬧着玩嗎,說笑呢!天哪,十二,就你這性子,你還說十三呢……”
十二睫毛上還挂着淚珠,“我就說,我就說!”感知到顧亭林轉換了态度,不似方才,和他又埋怨,破涕而笑 ,“顧宸熙好,那麼愛出風頭,讓我們看着跟廢物似的,老頭子看也不看!”
“十二!”顧亭林心中一陣緊縮,眼往四下裡瞅了瞅,幸好戚翡宮人煙渺茫,更見那少年一副不知所謂的樣子,伏案的手微動,差點想去捂他的嘴!“你可知禍從口出!?”
說話間殿中又進來一少年,他衣飾整潔,身似鴻雁,入内見此情此景,眉頭一皺 ,便知發生何事了。
“說什麼呢?”他不悅地看了一眼顧亭林,後者坦然迎上目光,稍顯無奈,他便怒視了那邊貓兒一般的人。
“顧禾嘉!你又編排我!”
十二直起身子,氣鼓鼓地沖他奚落,“那你怎麼不去找顧宸熙來幫你做主?你巴結可有好處呢!還在這幹什麼!”
“你看你,怎就是巴結了?我不過是碰巧!”
“你非得和他走!”
顧時桢氣紅了臉,不知哪裡竟惹得他如此不快,“你……胡攪蠻纏你!”
“别吵了!”
一直在書案前無心聽架的顧亭林,不勝其煩地甩開十二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往外走去。
顧亭林走出戚翡宮,宮門處幾個懶散的宮人見他也提不起精神,瞥了一眼,似要張口,身旁的人趕忙止住,裝作沒見似的。
他也不知往何處去,已時至傍暮隻餘熱。
想他母親出身雖好,然卻早亡了幾年,他一個孩子在宮中不受重視,也自保不力。外祖家遠在北境,因有國都的忌憚,尚且自顧不暇。
他三人日子雖不至凄苦,卻也難過。
亂想得走着,卻誤入了一處天地。宮中處處是禁地,他是皇子殿下也無甚緊要,更何況是禦銮在此。
藕葉荷塘,便要躲藏,疏影晃動,便被發現。
“誰在那!”徐新豐往邊上喝到,四周護衛即刻圍并皇帝銮駕 。
他心一窒,頓步而拜:“兒臣亭林拜見父皇。”
皇帝見他不卑不亢上前,打量了片刻,道:“你母親可是故去的康成翡?”
“兒臣确是。”他拜伏。
皇帝面容忽得柔和起來,語調也欣喜了,“那你是朕的十一了?在此地做什麼?難道你不記得上陽宮的路嗎!”
顧亭林擡首,眉眼黑沉清亮,行為卻作躊躇,忸怩作态,“兒臣……兒臣隻是…閑遊到此,不忍打攪父皇……”
皇帝的笑容逐漸消失,陰厲在心上積聚,從座上起身,走到顧亭林面前,“何以閑遊?!”
顧亭林低頭不敢說了,明顯知道自己回錯話了,再跪伏謝罪,畏畏縮縮回道:“兒臣……兒臣知錯了,請父皇莫要動氣…兒臣必定會改過自新。”
皇帝看着地上的顧亭林,心中頓覺憂懑,記憶浮現那凄厲的面容,隻覺這孩子深深辜負了他的母親,帶着威嚴之色,大有諄諄教導的意思,“起身,”顧亭林便直起身子,端跪在皇帝面前。
“起身說話,你即是十一子,年歲也有十四整了。可有稱心的太傅?若進益了,将來也好封爵建府,全你母親之心!”皇帝說了在顧亭林面前伸出來了手,顧亭林怔怔不敢。
皇帝一把将他提溜起來,”半大的小子了,怎麼還哭了起來?——“
他蓦得住聲,細細觀摩了顧亭林——個倒挺高,随身衣飾也半舊不新的,更無琦玉美琚傍身,神情恹恹,愈發惶恐,怯懦不堪。
皇帝面上陰郁色逐至暴躁,牽起了顧亭林的手,握住邊走着,邊喝:“徐新豐,去賜死戚翡宮所有侍奉之人!”
一旁立定的徐新豐驚駭了,“陛下?”
“将令傳下去!”
顧亭林聽了,顫了顫,最終定于心神,跟在皇帝身邊。
——
手中茶盞翻轉,碎裂聲如驚雷,顧亭林擡眸不着情緒,“你回南街,往後不必再入王府侍奉。”
他雖心知無常會來南街找他謝罪,卻不想這少年一趟外出,更精谙了那副作派,從前放肆縱容間他也隻做情趣,從未苛責逼迫于他,也未教過他!
妒怒如烈焰焚燒,全然使他失了理智,然而巴掌甩出去之時,那少年委屈低順時,他怒火已經消了大半。
何必糾結?
他已經足夠幸運,眼前人恰似從前。
上陽宮。
顧亭林跪在殿中,他無懼無色,身軀筆挺,腦中記憶紛紛擾擾,最終落于無常那悲戚哀婉的面貌上。
皇帝于案前走動着,積聚陰郁,手撚冠旒墜穗,未及得更衣,“顧亭林,這便是你的能耐?”
聽聲他便伏身跪拜,雙手緊扣手心,“請您明鑒!”
皇帝歎了口氣,想體諒他這份執迷不悟,但最終還是以失望之心,在蔓延開來,“你還不明白嗎?十一啊,即使不是你又如何?你終是赴了顧宸熙的路!”回案端坐了片刻,拿起幾封信紮翻了看,不可置信浮現在他臉上,“這便是你的狼子野心!?”
扔下一堆信件,落到顧亭林面前,樁樁件件,明明白白蓋着他辰陽王府的印戳,黑紙白字,清清楚楚寫着他顧亭林的名姓。
這擺明了栽贓嫁禍!
顧亭林從早朝事發時便一直思考對策,求情脫罪之聲皇帝皆不聞,眼見疑慮堆砌如山,他不由得越發焦慮,此刻跪在殿中,連呼吸都似無息無聲。
正欲開口,徐新豐小心翼翼從殿外趨驅步而來,“陛下,幾位殿下和輔政大臣們求見。”
皇帝眉頭一皺,揮手擺了擺,“不見!”
徐新豐躬身退出,不多時就回,“主子殿下們不肯離去,跪于門前,皆為辰陽王殿下求情。”
“都有誰?”
“一字排列至十五殿下。”
皇帝看了看低眉順眼的顧亭林,吩咐,“讓顧東非進來,……其他的……統統攆回去!若不肯,便和顧亭林同罪!”
顧東非得了令就風風火火入殿,疾步跪于顧亭林身側,“父皇三思,十一弟弟定是被人陷害!”
皇帝面容已經平靜,端坐在上首龍座,“被誰?”
顧東非語塞,吞吞吐吐地回答,“兒臣……兒臣……一時也不知,求父皇讓兒臣去徹查清楚,還柏熹一個公道!”
“不必了!”
乍得一聽決斷,他着急忙慌,“父皇,此事蹊跷,十一斷然不會——”
皇帝發問,“若是有人推波助瀾,助他謀劃呢?”
顧亭林再次伏身請罪,“此事和謝先生絕無關系!”若是将謝瞻牽扯進來,他恐再無出頭之日。
孰料這副心神不定的模樣讓皇帝已了然于心,“顧亭林,你這是不打自招了!”
顧東非也忐忑不定,低垂着頭回答,“父皇也知謝先生狀況何如,覺然不是他所謀。”
皇帝左顧右盼看了看空蕩寂靜的殿中,長籲短歎地說:“罷了,是也好,不是也罷,小五,這事交由你來辦!辰陽王府,全數下獄!”見顧亭林身形随他話落顫動着,皇帝又補充道:“連同謝瞻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