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東非怅然良久,心悸領命。
“顧亭林,你可辯解?”
“兒臣無言。”
他還能說些什麼呢?罪證這樣确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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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北境府事發,前者顧亭林因有謝瞻的謀劃,也隻安全片臾,幾次三番下來,卻叫他逐漸起了殺心。
如若不能為之用,又何必存世上屢遭禍!
這事他進行得隐秘,特定讓曲莊去外頭傳了令,連同在獄的康興元,七位母舅,讓他一夜屠了個幹淨!
此事謝瞻不知,顧亭林也打定主意不與他多說,難得有事情他自己做定了主意,不叫那鄉野村夫掣肘他行事,直至失了勢。
謝瞻才驚覺間摔了藥碗,他才知那纨绔子弟打得是這等蠢主意!
他何時說的是這等威脅了!
康興元因有幾位舅公的繼承權在先,他這末等世子王也落不到好處,故此受了蠱惑敢塵嚣興兵于國度!
北境坐擁三十萬土地,盡管早歸國境,卻似如同蕃國。老王爺多年以前将嫡長女嫁去國都,做得自是完全之策,可内裡小輩隻餘寥寥幾人。此時他滿屠了北境王府,無異于奏禀皇帝他為北境王府承位第一人,先前幾次事,怎麼不能是他主導!
謝瞻并不看好,憂心此路非但不通,反而會引來各路人馬窺伺,即便是要彰顯辰陽王府的重要性,也不該讓北境大權旁落!
若選他,北境歸屬自不必說,若不選他,北境與沅溆之地足令他擁權自立。更甚之沒了親屬關系,北境是誰的口中之肉還不一定了,先前那刀可算是白挨了!
府宅裡尚有故人,故隐而不發,他被帶走下獄,并非是他展現出來的那般冷靜,他實在是焦躁不安。
姑娘的心屬實驚詫,本以為話說到那般,她早該絕情絕心,孰料她熱忱來此,怎叫他不心悸?九七藥湯即便是神,出處他也不是不知,他根基已失,什麼藥于他也是無效用的,危機之下隻好讓嚴雪明熬幹他的心血換來這兩三月的平和。
他已不奢求,故無常求得門路時來探望時,留了藍兔話别。
“我幼時觀古籍,西南有草名蘇紫,或許可解歐陽之病,姑娘不妨去尋一尋,雪域冰壑尚且不懼,區區險山峻水于姑娘更不在話下。”
藍兔卻有躊躇,看似為難,“先生有禍我怎能離?”
“我無礙。”他心緒隻高不下,卻還是沉靜地寬解她,“去吧,身處廟堂,朝福夕禍亦是常事,姑娘便走吧。”
“我若助你解了此禍也不急。”
“姑娘離去吧,這是我應得的,今你走了,望姑娘忘卻塵俗。”他見她眼角晶瑩,于心不忍,“……若姑娘有喜事将近,差人告知,瞻……奉禮相賀。”
這番讓藍兔更慌了些,實實在在是拒絕了她的心,讓她心中一陣毛骨悚然,直委屈,他怎麼能三番四次這樣說!
從前那般火熱的情感怎麼會熄滅得這麼徹底?藍兔憤怒又難過,卻不忍在他面前顯露,隔着栅欄故作鎮定望他,“你可能自保?”
“當然,不過多日便能來信相告瞻平安。”他半笑着,疲累孱弱,“你心寬泛些,快去吧。”
他如此不坦言在藍兔看來猶如遺事,憂心忡忡,隻覺拿不定主意。
謝瞻擡眸看她,末了失了笑,“天機門梁門君已經去了藥谷,姑娘不如早些去尋藥,侯青……應該撐不了多久。”
藍兔猛然驚醒,不再惜别,便知那人去已非幸事!
——
那日子苦寒,多數時候他不得不封心閉感,才不至于在屬地裡悔恨欲盡。他父不曾将過錯推卸在他身上,隻是在失去妻子時口不擇言,他父的錯難道不比他多?
每日功課過後——他那時稍微廢離詩書,難得有暇時,也不得安穩,誰的錯都掩飾不了他想逃避的事實,人死了,就沒了。
幽魂台風景雖美,他總是無心觀看,風雪之際,寒風淩厲起來,縱他根骨奇佳,連日憂思,刻意放縱之下,也抵擋不住。
第三個年頭,他終于病倒在冰天雪地裡。
他靈魂混沌,躺在雪地裡,任由冰雪将他一點一點掩埋起來,寒冷和絕望一絲一縷侵入軀體,冷得都沒知覺。
直到他父撲在冰雪裡将他刨出,驚慌失措地抱着他,滴落的淚水融化了冰。
他意識殘留,淚凍成冰晶,死灰一片的眼才開始波動。
“阿爹……”
他父将他護在懷裡。
屋内生火生熱,夜裡他果不其然發了燒,屬地遠離武陵源,山腳下卻有村落。
他半生半死,半夢半醒之間,不知夢見什麼,呓語間喊阿爹阿娘。
山下的村落雖不遠,也有些距離,那山崎岖多變,他父便一步步地将他背到了那醫館之中。
他醒來時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入眼便是粗布挂簾,幾步之外,有聲話入耳。
“你這老魔頭子,蠢貨!誰讓你給他輸送内力的!”
中有一人氣急敗壞地,他縱使認不出這人是誰,也知他父和此人交情匪淺,那時他父已顯有惡名。
他聽見他父道:“我兒渾身冰冷,遍體生寒,難道輸不得嗎?”
“簡直愚不可及!”
“饒你兩句好話,你再罵試試!”
連日來的陰霾都似消了大半,正巧他父過來,謝瞻忽得将淺笑隐去,對視半會,他父問,“好些了嗎?”
他點點頭。
往後回了幽魂台,一切又如常了,他在風雪之際習字舞劍,暇時與父相顧無言,他父少言,他也不說。
那年他父臨行前直言,“子複,爹不怨你。”
他站在雪地裡,直到風吹得他睫毛挂冰晶,以“子複”為名不過是給自己一個信念,他希望他父怨他,才能不過于憾恨。
那年的清明他就回了梨泉山莊。
先妣墓前,哀沉陌色,泣不成聲——那是他為數不多的敞懷,就算是經年以後落得如此慘敗境地也不曾有過。他覺得那時是少年人的心性,現下他已年近而立。
“你怎麼哭了?”
她就那樣闖進來,白雪的鬥笠與漫山梨白融為一體,差點讓他以為是夢是幻。
他不語。
那姑娘就說:“想你阿娘了?……我也是……隻不過,你這麼想她,她一定是世上最好的,你這麼哭,難道不是讓她難過嗎?你阿娘一定希望你快樂……”
他竟覺得這姑娘說得有點道理,還讨巧得很。
他不肯擡頭。
遠處傳來呼喊,那姑娘聲如銀鈴,“再見了,我師姐叫我了,你須得記住啊。”
他沒記住,往後遇見也沒認出,此生他事事預謀,計劃周全,唯有此事此人,不必預見,不需預謀,也不可捉摸。
……
獄中兩三日,謝瞻犯了病,不得安穩,無常心性脆弱,又遭逢亂棄,他少不得多次囑托吩咐,恐他失念,然他卻是低估了那少年的心性,幾日來不慌不忙地替他料理事情。
“姑娘已經在國都耽擱許久,是時候…清心歸于正途…”
藍兔勉強露出一抹笑,“得先生此話,我已安心歸去。”
雖說是他心之所向,但見那姑娘舍他離去,謝瞻的心也木然落入崖底。
早該知道她的選擇不是嗎?盡管理智點明他的想法太過偏激,那心中的一點怨念也不由自主讓他墜入絕望。
他已經錯了一次,難道要因為這似有若無的情意再錯第二次?
謝瞻沒應也不答,轉身背對藍兔,不肯見她離去的身影,握着右腕,不起波瀾,“去吧。”
他入獄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以來因有無常的照料他,竟安穩度過了這世事變遷滄桑的十二月,得以熬過杖責。
陰謀詭計全都不論,他首要之事便要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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