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漸過,謝瞻在山莊安頓下來,屬實給自己找到了些事情幹。
從前在國都他明面上做了個教書先生,背地裡暗自替顧亭林謀劃奪嫡。一步錯步步錯,皇位沒掙到,反倒讓辰陽王府抄家流放。
他将山莊裡的半大不小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并周邊幾處村落與山莊裡辦了個私塾。
他病體尚弱,這會子也就隻做教書先生的事,又不為名不為利的,又不為名不為利的,每日也就教上兩三個時辰。
這事全算圓了他幼年的念想。
梨泉山莊人不算多,各處都算上也不少,燒酒傳承,多數工人都是拖家帶口的,謝瞻雖不至于拖欠工錢,可也沒讓衆人都發家緻富,有些孩子十幾歲了,梨渠醉骨制得一絕,字還不認得幾個。
獨辟了山莊裡一處寬敞的庭院,着人購置了筆墨紙硯,清河書院便成了。
謝瞻讓管事的傳了話,想來的就來,不收錢,開支一律由山莊承擔。
不過幾天,清河書院裡隻有兩位十幾歲的少年,其餘全是六七歲的小孩,他也不強求。
無常回來時,就見謝瞻領着衆孩子在書院讀書,那精氣神看着比在南街好太多,也自有一番清風霁月的閑适,遂放下心來。
到這年除夕日,顧長霖就滿了歲,算算,八月二十八日一過,謝瞻就二十九了。他這還未到而立,便已嘗遍人世間苦難辛酸。
無常心中感慨,主子若能一直平和渡過一生也好了,不必想什麼複仇謀算的,若是再和藍宮主喜結連理,此生也算苦盡甘來了。瞧謝瞻對那些孩子的态度,肯定非常喜歡孩子,若往後再有自己的孩子,指不定是會歡喜成什麼樣。
無常這番心思自以為隐蔽,黯然傷神的樣子卻叫謝瞻看得一清二楚。
此生,成,就不負此生,不成,他死了也罷,總歸不是無常希望的那般,既有這念頭,他便是什麼都不在乎了。
顧亭林過來将顧長霖托付給他帶着,過一天,再離開時,隻和謝瞻密聊了不少時間,連和長霖告别的時候都沒有。
無常不關心他們又是在商讨什麼,隻是這番謀劃恐又不測。
于山門處見顧亭林策馬而走,一雙眼睛看得是紅腫欲哭,他倒沒有其他的心思,隻是覺得,身邊人怎麼都陷入危難之中,不得解脫。
謝瞻見了,也沒勸他。
“主子,他能平安嗎?”無常問。
平安嗎?謝瞻默聲無言,不見得,卻也沒說出來。
——
顧亭林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何種意思。前有顧宸熙之事曆曆在目,卻還将他流放到了北境,殊不知北境府于他與封地無二,就是來到了這北境,做了自己的王,卻不成想,凡事更受制了。
經由他事,北境王府大門被貼上了封條,細細篩選了中央官員派遣駐守,他的兄弟們,又有哪一個肯放棄北境三十萬餘領地!?
踏進北境的第二天晚上,十四波殺手就攆着他将北境遊了個遍。他身邊帶着的人多數被殺,自己也都全不乎,逃難似的這才意外見到了柳月。
柳月和謝瞻一樣,都是愛故弄玄虛之人,遇着事,先唬一通,由人獨自彷徨,才将真實目的告知。
顧亭林聽了,既知他那時候查到的底細全是謝瞻讓人刻意寫給他看的!當着柳月與陳冬的面,怒不可遏,氣得他罵了幾句老狐狸!算計着他滴水不漏!
柳月任他去,俯首任如,末了為不耽誤事,勸慰道:“殿下與其這般憤慨,不如和主子合計解了此局?”
顧亭林依舊血氣上湧,不屑,“若那鄉野村夫能解!我辰陽王府也不至于落得個這下場!”
陳冬聽了半晌,忙替謝瞻辯解了兩句,“可我主子也不是神,殿下近些年屢次三番質疑他,主子縱有奇謀險策,難道能越過殿下去辦?”
顧亭林負手,輕蔑,“往常你主子幹得還少嗎!”
柳月隻作恭敬之态,“殿下稍安勿躁,主子自知他過,故舉全教之力來全殿下之心。”
顧亭林冷哼,“怕不是你主子另有所謀!”縱如此說,眼下他到了北境,孤身系一人。謝瞻這方勢力确是他所唯一能依靠的,故此他不得不斂聲屏氣,凝神思量了一會,烏溜的眼珠更沉邃了,“你主子有何安排?”
“主子說,殿下此後應低調行事,眼下應該隐蹤匿迹為好,不知國都何人是殿下死敵。
梨泉山莊三裡外有十裡街宅邸,暫且可為殿下處所。”
顧亭林于折柳亭前沉吟,“若有人供本王驅使,還将我國都妻兒安置妥當為好。此次匆忙被貶,小王還未顧得及。”口中說着,心裡想起他幸而早将無常那少年兒攆回謝瞻身邊才不緻遭逢此禍。
聽到這,柳月猶豫了會,“殿下……夫人于十二月中已經産下一子……後傷重不治。”
顧亭林聽了,有如晴天霹靂,“傷重?怎會如此!父皇明明已經下令要遣婦回府了……?”
“夫人在獄中艱難産子,将世子交予哥兒之後,隔日傳令官就見夫人心上被刺紮了匕首。”
“誰幹的!”
柳月一時語塞,“這…還未查清楚。”
顧亭林緩和了一會情緒未果,雙手握拳,眼裡迸發出絕望的憤恨,“回國都!”
“還未到時候,山莊尚未查明何人要置殿下于死地!”
“還能有誰!”
“殿下萬萬不可。”柳月自知勸不下,隻好将謝瞻的信交予他,“我與陳冬尋到殿下也是頗費一番波折,如今形式兇險,主子在南街無人可遣,您回國都便是将危險帶到了世子身邊!南街裡可全是不能自保之人!”
“阿甯……”顧亭林心如刀絞,翻手看完信件,信上諄諄數語,皆不是從前謝瞻那人會說的話,比之從前還真就多了幾分真誠,一顆心直冷沉,到十裡街才作罷。
——
謝瞻入了山,路還是挺熟的,隻是經年累月不走,看着寥寥無人,植草鳴禽都茂密瘋長了些。
沒叫人跟着,一來眼下也沒人有空搭理他這個病殘之人,江湖上足令衆人焦頭爛額。二來,在家也不需要人處處護着。
其實也不難解決,誰叫那些人自恃正道卻又假仁假義,虛僞至極。
待到主殿上,他的力氣也用盡了,不得不停下歇息會。從前幼時常于他父膝頭上玩耍,隻是現在看着,這座又素又醜,隻是比尋常寬敞些,位置高了點,怎比國都上陽宮金碧輝煌的龍座?
謝瞻坐了會,倒覺得沒什麼區别,坐上去須得厮殺個衆叛親離,道義淪喪。
今日是八月二十八,往年在國都無常問了他也不說。今年回了北境,也實在是心痛難忍,過來看看。
他母親是葬于梨泉山莊了,可父親——落得個尺骨無存的下場。
敲門聲響起,“主子,閣主早在教中候了多時。”
謝瞻從座上起身,掩口鼻咳了聲,左手又扣上了右腕,折斷的疼痛多年前就已感受不到,眼下這動作不過是個習慣,“讓他來見。”
不多時,就見古百越到,“教主聖安。”
他從座上起身,于高台之上,俯視下方那一位道袍灰蒙的中年武者,“歐陽之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