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瞻被無常收走酒壺,這才清醒了。
他總覺得,現在這事不算是他的錯,可事情已經不容他反悔了,于是屋裡也隻頹了幾時,他便冷面冷心地出了門,也不見無常,不知他哪去了。
前廳裡,柳月端了碗藥過來,猶豫道:“主子,還是不喝吧?”
謝瞻接過一飲而盡,“沒多大問題。事情怎麼樣了?”
“歐陽仍舊不知所蹤。”
柳月見他面有不虞,寬解,“主子,也别在意,讓人去辦去。林寒于風晴山谷給主子帶了一份禮物…”見謝瞻打起了精神,柳月成竹于胸,“是早已避世的竹林居士。”
然見謝瞻并未展笑顔,隻是動了下坐姿,“現如何了?”
“已經把他關在水牢裡了。等主子發落。”
“暫且如此。我須得想想對策,不必管他,顧亭林那邊事情更緊迫些,所幸……”謝瞻悄然噤了聲,待不适感消退了些才道:“去将幽冥司十二人全部派出去,不可掉以輕心!隻怕蘇紫草丹毒奈他不何!”
“不能吧?縱他武藝再出神入化,也不能輕易化解!”
謝瞻掐指冷笑,“那歐陽曆來不是省油的燈!”
柳月存疑,餘下也無言語,謝瞻更是隐有憂思。
退後離去之時,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怒喝,“柳大管家,停下!”
柳月駐足,回頭看卻是方祁,氣憤地過來。
他轉笑道:“喊我做什麼?”
“你可見無常?”
“不曾見。”
方祁更氣憤了,黑沉着臉,“我才不管阿甯是什麼王爺李爺的,從那天起他就是我的!”
柳月心下了然,多說了兩句勸導他,“哥,你且收收心,可千萬别拿這事來刺激哥兒,他若明白了,定會對你一心一意,你惱也沒用,萬一給主子知道…你明知他最讨厭你不尊重。”
方祁才消了怒氣,苦澀地說:“我一時難過,又癫了。”
柳月不解,“你咋的?”
方祁本不想與他說,奈何除了主子,柳月便是山莊裡最聰明的人了,忸怩作态了一會還是說了,“我昨日去見他說了話,這會子就找不到他人影了,留張字條說去什麼十裡街了!”
柳月被他逗笑了,卻也隻得忍住,“你這酸菜壇子!如今十裡街無人,他就是去了又能如何?那在山莊,也還有人家的小孩呢!”
方祁嘟哝,“我跟孩子置什麼氣!去了十裡街,萬一睹物思人也是有的!”
柳月隻感哭笑不得。
——
無常自是知道普通大夫怎能治得了謝瞻的病,不過是出來一會,好使自己這錯綜複雜不知何處的心冷淡下來,期望來日安心。
北境不比南街,他在這裡一籌莫展,隻覺處境愈發艱難,近來心中竟有死意,比之衆人更甚。然無常向來乖巧,慣會隐藏心思,沒叫一個人發現過。
他隻能無奈忍受,也不肯死在謝瞻前面去,一日忍過一日,性子也愈發低沉敏感,主子待他好,他自己卻不争氣。
途見從茶館裡,走出一人,無刀無劍,低眉順眼,隻是恭敬問他名字。
指了指樓上,有人要見他。
無常想了半天也不知此人是誰,不等他問,就要他随去。
“小哥兒快随我去,必定是哥兒認識的,隻是不好露面,這青天白日的,人來人往的,我還能害了你不成?”
無常一聽有理,也便跟着過去了。
到二樓一間茶室才看見,一人病潺潺,戚戚然的樣子,坐在窗前,衣飾尋常。
無常趕忙下拜,低頭賠罪,“原是庚楚王爺千歲,小人不識好歹,望殿下見諒。”
顧時桢起身,作勢虛扶,“請起吧,此次小王微服來訪,非公差辦事,不必如此。”
無常仍舊跪坐在地上,“殿下傳喚小人所謂何事?”
顧時桢作罷,回到原處,“遠遠望見,一眼驚華,便知是你了,遂令侍從帶你上來叙叙舊。”
無常擡頭看了一眼他又忙低着頭,“何敢當起?”
顧時桢笑道,又擺了擺手,“你快起來吧。”
無常叩了頭才起。
顧時桢見此,也無奈随他,再說:“不瞞你,小王到來是為尋我十一哥哥。因他是罪臣之身,才不能肆意張揚,隻得暗處尋訪,你……你可知道辰陽王的消息?”
無常并未動聲色,隻是心中百轉千回,搖了搖頭。
卻見顧時桢兀得眼睛紅了,“哥哥此番災禍,我竟連忙都幫不上,小王…愧對我兄長。”
無常不知道如何回話,隻能低着頭,又聽見:“可憐那年我們還是童稚,十一哥哥隻比我們大了兩歲,便是事事都攬下了,多年來也盡心盡力照顧我,隻歎,我竟這般無用,讓哥哥蒙受這樣的冤屈。”
這話悲戚哀婉,面有生死之色,無常看了一眼,趕忙低下頭,“殿下莫過于苛責自己了。”
顧時桢扼腕長歎仍舊道:“我有一位哥哥,便是我一母同胞,早衰而亡。留我一人與十一哥哥作伴,隻如今,我……”他啜泣了會,便是斂聲起身,握住無常的手,輕拍着,“細看之下,你眉目間竟有幾分像我辰安兄長的模樣…難怪我與你一見如故……今日如此肆懷,小哥莫要笑話。”
無常莫不下是驚雷霹靂般愕然,呆滞着。
顧時桢恰似不見,松了他的手,隻顧說:“先生如何了?若得空,小王方好去拜谒。”
無常渾渾噩噩,全不知作何感想。
他縱知他與人相似是不錯的了,皆是因他這貌容,他與謝瞻才令有福祉得救。
“勞……勞殿下惦記,”無常憂憂顫顫地回答,擠出半抹笑容,“他近日又病了些,連人也認不得了。殿下恐不得見。”
“那你何故又不再跟前侍候?”
“今日主子醒着,說惦記着十裡街一家秋豆糕,我便來了。”
“那我随小哥去探望下可好?”雖是與他商量,顧時桢卻是說着要走。
無常連忙俯身下跪阻攔,“殿下,主子三病兩不病的,如今也不能見人,您若去了,招呼不周是小,若與您了病氣倒是大罪過了。”
顧時桢方才擱住腳,釋然道:“也罷,既如此,你快去吧,若我打聽到哥哥的下落也知會你一聲。”
無常拜了下拜,便走了,出了茶館,到二道街裡買了秋豆糕,隻走着,到十裡街宅邸才停,摸出他身上的鑰匙,凝住神不擇亂地開門。
阖上門才陡然捂着心口,洩力癱倒在地。
一時半會,他不敢出。
——
十裡街躲了兩日,即使少飯疏食,他也不敢輕易回去,也不知是否有人跟着他。自從顧亭林被黜之後,他也留心了些,對往來之人警惕起來。
誰知哪一個是包藏禍心的?縱使是顧時桢,又說得那樣情真意切,他也斷然不敢全信。
山莊隐蔽,他不能将禍患帶進去。
直聽外間有人喊他兩句,無常從床上坐起來,貼在門縫裡看,天蒙蒙的,他也看不清。
一個蒙臉的人四處查探着,卻又輕巧蹿出一個來,利落一劍就抹了脖子!
待那人往這邊來時,無常才看清楚,“方祁?”
一顆心放下了,打開門将人拽進房間。
方祁頗為凝重,“ 怎的這樣不回去?你擱這躲着?”
“那是什麼人?”
方祁默然不說。
無常疑心,“你可見有什麼人跟過來?你怎麼這副樣子?”
方祁道,隐去細節,“不曾見過,碰巧路過,往來見的還是你比較可疑。”
無常嗔視了他一眼,就将前因後果與他講了。
方祁聽了,一貫冷神色也不由得柔和起來,“待着,我去看看。”
無常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隻是他過了很久才回,天都黑了才見他回來,無常借着光亮看方祁,身上也有血漬,一身塵土,滿面疲憊,手中的劍也沒了。
“你的劍呢?”無常還是戚忌,“真有人跟着我?萬一不慎将人引到山莊怎麼好!”
方祁安慰他,“一些蝦兵蟹将罷了,劍被折了,不妨事,我向來不帶好東西出門,折了就折了。這夥人不知道從何而來,打探到這兒,隻怕是會沖着山莊而來,我們得回去,我不在,陳冬一個抵擋不過來。”
見無常還是憂心忡忡,“你且放心吧,就是引了人去也無礙,主子自有對策,其實山莊并不完全避世,不然譽滿天下的梨渠醉骨怎麼賣得出去?你且安心,你這幾日不在山莊,我曉得你會在這裡,故來尋你,你果真在這裡。”
聽出了他話中意思,無常安心之餘,也頓時拉下臉, “你怎麼曉得,我願意去哪就去哪!到這裡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适時他肚腹響起,惹得方祁笑起來。
無常一是羞赧,一是難受,轉過身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