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尖停留在面門上,怒遏翻騰,“不過是死之前的頑抗。”
謝瞻強撐着一道精神,努力将話說得明白些:“那你……敢賭嗎?我本來都打算放過你們所有人了,沈雲英,你自己送上門,我不殺你們,我隻恨你們。隻要能給你們帶來麻煩,能毀掉你們,拆掉你們的僞善面具,我怎麼樣都無所謂,我連藍兔……我都不要了……”
沈雲英将劍壓了下來,冷問:“在哪?”
“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告訴你。”
“什麼事?”
“梨泉山莊,我藏了一個盒子,以姑娘的武功,闖一個山莊也不在話下,你打開看看,把東西交給藍兔,你……想要的,便……便都有了……那母子你們也就找到了。”
——
挨了這一劍,他便昏死在廊前,廳堂雨水淅瀝,從屋檐上落下來。
先前無常出去抓藥去了,待人發現他,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無常驚跪在地上,顫顫巍巍地去搭他的呼吸,直到感到氣息仍舊纏繞在他的手指上,他才蓦然松懈下來。
然而嚴雪明過來時,謝瞻仍未從昏迷中醒過來,他扼腕痛惜,“這一劍,斬斷了他的氣力,往後哪還能好啊!”
無常不信,又怒又氣,“先生不肯治,普天下我就找不到能治的人了嗎!”
嚴雪明攔不住他,不是他不能治,隻是真是治不了了,寄信将巫醫請來,隻是巫醫行蹤不定,信到烏靈山再沒了蹤迹。
謝瞻硬生捱了十幾天,也不見好。
某日清晨,無常從外間歸來,就見嚴雪明在回廊下廳堂中彷徨四顧,愁容滿面,見他,搖頭歎息,“别去找了,自此别去了。”
無常一滞,心如刀割,踉跄着聲,“主子……怎麼了?”
嚴雪明無言,讓開路。
無常進裡屋,看見謝瞻,蒙着白布。
骨頭都似消弭殆盡了,他跌坐在地,痛哭流涕。
——
顧亭林打開門,走了進去。
“你來幹什麼?我輸了,來看笑話?”
“何以見得我是來看笑話的?隻是有點事情不是很明白。如果你解了我的惑…”
“顧亭林,你總是這般,得了便宜還賣乖,”
顧亭林站在不遠處,囚室密不透風,人也昏昏暗暗看不清,“我做什麼對不起你了嗎?禾彥,我對你做什麼了嗎?你這般恨我!”
顧時桢上揚嘴角,卻有笑容淺近悠揚,“我不恨你,你信嗎?十一哥,我從來不曾恨你,我隻是,隻是……隻是……”
“見不得我好?所以要去争那個位子?”
顧時桢擡頭望見他,煩躁不堪,“……随你怎麼想,我不該争嗎?憑什麼你們能争,我就不能争?我也是皇帝的兒子!”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知道!别讓我總猜你的心思!你以為你是什麼好人嗎!隻不過你赢了,我輸了而已!”鎖鍊聲震動傳來聲響,“還記得顧辰安嗎?”
“提他做什麼?”
“也許禾嘉是令你下定決心争奪帝位的最後稻草。”
“和他沒有關系。”
“也有吧?你看着哥哥的屍體在水裡泡得發脹時,才下定決心吧?你一定在想,或許下一個死得就是你。”
“那時我才多大?”
“你知道哥哥在水裡撲通的時候,我就站在岸上看着他,以防他爬上來。”
顧亭林猛地走到他面前,“你幹的?你推他下水的?”
“我不光推了他,我還給他下毒了,不然我一個孩子怎麼能推得動他?”顧時桢,身影在黑暗的光影中,讓顧亭林看得迷迷瞪瞪,甚至從中看出來過往的時光痕迹,然而那陌生感,如此惡寒。
“顧亭林,我很想知道你那小情人知道他是十二郎的替身嗎?明明我……才是最像他的!”
顧亭林聞此惱怒極了,他上前一步,雙手掐着顧時桢的臉,試圖在其中找出理由,“他和十二郎有什麼關系?你為什麼!那是顧辰安,那是你哥哥!”
“惱羞成怒,你敢發誓他長得不像辰安嗎?”
見他沉默,顧時桢笑了,扭動着躲開顧亭林的掣肘,大力甚至被抓傷了臉頰,“你真幸運!簡直不是一般的好運,顧亭林,你知道,有時候,我有多羨慕你嗎!你母親出身高貴,我母親隻是個宮女,連奪帝位的資格都沒有,皇帝可真聰明,為避免殺母奪子,高位妃嫔全是死人,我這種出身的皇子連被抱養的機會都沒有,我一輩子隻是你們的小跟班,顧亭林,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是自小失了母親不假,你是受了幾年的委屈,可從哥哥死後,皇帝可真是拿你如珠如寶的對待!你以為你和那謝瞻的謀劃他看不出來?你以為那魔教少主有多大能耐,他除了多讀了幾本書……和一個廢人差不多!”
顧亭林退後幾步,他左顧右盼,心髒抽搐,手指顫抖,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順着囚室的牆蹲下來,他攥了攥手,酸軟無力,口中喃喃有聲,
很久,他說:“如若不是謝瞻,我恐怕會被你蒙騙到死還不知道,你何故将我們之間的恩怨扯到别人身上?你為什麼不殺我?”
顧時桢聽到這沒由頭的話,長嘯,長恨,“我沒殺嗎?我殺不了你!我說哥哥你不在乎,說到那個奴才你就心疼了?謝瞻他的那個奴才确實美。早些年我以為你看上的是謝瞻,直到我見了那奴才,那相貌,三四分像哥哥就足夠我猜測出整件事情了。顧亭林,你真幸運啊!縱使哥哥死了,你也能找到代替他陪在你身邊的人。皇位早就是你的了,所有人都要陪着你玩這場奪嫡遊戲,狗皇帝不封太子,不過是想看我們自相殘殺罷了,給你消除隐患。這些年,你雖在北境,他在國都,可沒一刻閑着!”
顧亭林聽得疑窦叢生,卻又心虛得不敢講話,他低着頭,“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被騙了,誰跟你說的?你不信我?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們那時候一起長大,一起患難……就這麼見不得我好嗎?我拿你當我親弟弟…”
顧時桢束縛的鐵鍊被攥得嘩嘩作響,顧亭林這幅模樣讓他氣憤越不平,“對!我被騙了,我被你騙了,顧東非那蠢貨怎麼可能是你的對手?我們全部都不是你的對手!你才是最大的騙子!你還裝!你這個假人!賤人!騙子!雜種!你騙我!”
顧亭林被罵得提不起一絲情緒,他難受得想要立刻死去,“我騙你什麼了!從小到大,我護着你多少次!”
“……你對我永遠是這般施舍的态度。”顧時桢絕望地盯着他,泛溢出淚水。
顧亭林顧亭林攥着手指,在昏沉幽暗的囚室中,頹成枯草,“我真心把你當我親弟弟的!”
“那你為什麼要娶朝雲!”
顧亭林乍聽這話,一時愈發沉默。
“你無話可說了!你明知我心裡挺喜歡她,你卻向皇帝求親。你把她當成棋子利用。”
半晌,顧亭林低沉地應,“我沒強迫她,是她自願的。”
顧時桢怒極反笑,不再試圖辯駁,他此刻竟有些震驚顧亭林這個近而立的人竟有這種殘酷的天真,“你……她有選擇嗎!那時候……她有選擇嗎!”
“那你呢,朝雲那時候求助無門,你去哪兒了,你為什麼不去救她?我救了她,你來指責我?”
“我有那個地位嗎?”
顧亭林冷靜冷峻,脊骨重重貼在牆上,“我那時候不也隻是個郡王!你怯懦自私,你不敢,我去做了,你就來指責我?禾彥,你沒利用她?你喜歡她的時候,剛好是她家族繁盛的時候,你也不愛她,你愛她的家世,她是高門貴女,你喜歡她也不過是為了鞏固你的勢力!”
顧時桢讪笑了起來,蓦然坦然地說:“沒錯,我是自我麻痹,我殺死她的時候她也是這麼說的。”
顧亭林站了起來,怒不可遏地看着他,火焰一般的眼神在顧時桢身上打轉,仿佛要将他融化,“是你?”
“是我弄死了許朝雲!其實那時候她隻要向我屈服,我肯定會留她一命的,很可惜,朝雲不肯,我沒辦法,她隻要活着,我就感覺她是我的恥辱!她漠視了我!說到底,我還是留了你兒子一命。”
“要我謝你手下留情嗎!”顧亭林諷笑道。
“以你那癖好估計是不會再有孩子的。”
顧亭林微閉了眼,暈眩感和遺憾交替襲來,“……這不關你的事,”他又說,聲音悲哀,“我不會原諒你的。”
顧時桢撇過頭,不想看見眼前的人裝模作樣,“為誰?為我不擇手段與你争奪帝位?還是為我害死的那些人?”
顧亭林難言,他痛苦地吼道:“為我自己,禾彥!顧時桢!是為我自己!為我自己!”
對方劇烈的情緒讓顧時桢也稍微沉湎了些回憶,然在瞬間他将嘴角又挑起,“我給哥哥下毒的時候,你就已經不再是我兄長了!顧亭林,是你們,先抛棄我的!”
顧亭林不作聲,眼淚無聲無息,卻如洪濤浪潮,将面頰淹沒,将衣物浸濕,他半張着嘴,死死攥住手指,幾欲嘔吐,企圖讓呼吸更暢快些。
顧時桢看見這幕,低低笑了起來,恨意如此滔天,“你又沉默,難道我就如此令你厭惡嗎!這些年我隻有你了,皇帝不在意我,我天真的以為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永遠保護我,顧亭林,在你跟哥哥勾搭成奸的時候,你就抛棄我了!”
“我不再是你十一哥了。”顧亭林站了起來,下颌繃緊,語自如雪如冰。
“随便吧,我與哥哥隻差了半刻鐘,他死了,我活着,若是死得是我,或許你現在滿心懷念的便是我了!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是誰,我自己都分不清楚我是誰。或許……我才是顧辰安?”
“縱使……你恨我,何不向我來?十二郎……禾嘉……他做錯了什麼!?”
“他沒錯,都是你的錯!”
顧亭林閉了會眼,面對顧時桢,不忍再看那同禾嘉别無二緻的面容上有憎恨他的表情,“如今你說再多,我也不會原諒你了。”
顧時桢驟然嗤笑,“你知道你最令我讨厭的一點是什麼嗎?顧亭林,你自以為顧全大局,保護一切的姿态真令人作嘔,你憑什麼?”
顧亭林面上塵埃斑駁,冷沉靜如海,再不被情緒左右,“你不了解我,你喜歡的那個顧亭林隻是你自己想象的幻影,我奪嫡這些年來,何種手段沒用過?是你自己不切實際,我早就不是那樣了。”
“那你殺了我吧!”
“……我不會殺你的。”
顧亭林與他不作糾纏了,他轉身,出了囚室。
“十一哥……”顧時桢輕輕喚道,
“我不再是你哥哥了。”
囚室孤寂,顧時桢冷笑,“十一哥……縱使這般,我亦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