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銀朱聲色雖柔,可稍顯怒意,言辭尖銳似出鞘利劍。
這位嬌弱小姐的身上從來都裹挾着邊關的寒風涼雪,未有所改。
餘氏垂首低眉,再度擡眼時卻并無怒色,平靜道:“我确實知道得更多些,亦願意如實相告。隻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
容暄略微挑了下眉。
她三言兩語交代了自己所知,神色自若如常,又道:
“當年,是秦府上下逼着秦大郎娶我為妻,又是公婆長輩悉心教導我詩書禮儀,才有如今的我。故而我感激秦府給予我的富貴,卻并不感激秦大郎。”
“若非他在外欠一屁股賭債,怎麼會掏空我給阿典攢的家底?若非他好色成性,怎麼會把我困在後院的一畝三分地?若非他露了馬腳叫人知曉,怎麼會牽連我進這樣可怕的局中?”
“是,嶽姑娘說得沒錯,我就樂意維持高高在上的假象。我若想要學些能耐便隻得謀求嫁入高門,而我一旦加入高門便脫離不得,從此一輩子隻能是鳳凰在笯,如何能像男子般珥金拖紫?唯有這點兒體面,是我能夠抓住的一切。”
“嶽銀朱,誰能像你似的,出身富貴人家從小詩文熏陶,哪怕是家道中落還有這門顯赫的親戚接濟,你多得意啊!同樣是孤女出身,我剛入府時多少帝都高門皆不願與我相交,而你呢,初入帝都便是公主當面都無敢卻你鋒芒。”
“或許怪我太貪心,或許怪我太懦弱,千錯萬錯,對我來講,都不是錯。”
一時有些靜默。
容暄放開手中把玩的腰牌,雙臂抱肩,難得肆意傾注自己的壓迫之勢。
她凝神盯着那雙未起波瀾的半阖美目,慨歎道:“餘夫人,你着實很是聰慧。”
聞言,古今無波的眸子微微泛皺,卻未曾去看出聲之人。
“先前,你拿準了她心腸軟,示弱以求擺脫。而後,你很快意識到她所知曉的太多了,索性放棄柔态,假作袒露心聲,塑造了一個清醒掙紮無意情愛的狠辣形象,反而會讓她躊躇不決。”
容暄語氣裡的敬佩倒并非作假:
“三言兩語間,就敢賭嶽姑娘對你既怒又哀的心思,亦能很快付諸實踐。帝都果不愧為天下英才集聚之處,真是極其敏銳的直覺與聰慧啊!”
面前的狹長雙眸陡然睜開,頓而變色。
嶽銀朱見狀眼睫輕顫,瞬間從紛亂複雜的心緒中抽身,定神複又注目。她挽袖前行數步,餘氏下颌随之靠近而上擡,仿佛重現今日綁架場面。
餘氏眼底那極緻死闆的一汪寒潭徹底破碎,隐隐露出更底層的絲縷絕望。
她心知翻身無望,隻得坦言:“既然國公已把話說盡,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要殺要剮,且随君便。”
嶽銀朱垂眸,輕聲問:“孩子和丈夫便可抛卻麼?”
“阿典還小,不能沒有父親,嶽姑娘發發善心,饒過他吧!”餘氏雙眼亮了一瞬,祈求且威脅道,“秦容兩家相交數年,嶽姑娘到底未曾受傷,若要為此折損主家嫡系的少爺進去,定是難作!”
“可以無母,而不可無父??”
餘氏不假思索便道:“自然!”
“可折損你,而不可折損他?”
“自然!”餘氏劃過痛惜之色,卻絲毫沒有猶豫,“阿典要成家立業,隻得背靠秦家,到底是生父,怎會薄待于他?若我能夠攬下一切,秦府隻會記恩更甚,我兒的前程隻會更好!看在我也曾真心待你,還請嶽姑娘勸國公高擡貴手!”
說罷,深深垂首,姿态順服至極。
答話的卻并非嶽姑娘,而是定國公:“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餘夫人,你可知,朝廷官吏多有能不配位的蠢貨,若你投身為男,今朝封侯拜相,唾手可得。而你可曾聽聞男子獻身自己為妻子鋪平前路的?寥寥無幾罷了。”
餘氏聽着滿是惋惜的這番話,倏然有些迷惘。
嶽銀朱擡手想要撫摸她的鬓發,隻是想起國公千叮咛萬囑咐的關懷,到底沒有太過貼近,緩緩收手于袖。
她強撐着未曾流露哀意:“你死後沒多久,秦家會為他求娶新妻,或許是高門庶女,或許是富商獨女,總歸家世不會太好。你的兒子未及八歲,就要在繼母手下讨生活,雖說秦府上下必不會由着她受欺負,但年幼失母的痛父親可以撫平麼?待到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你的兒子還會有父親愛麼?”
“我又如何不知!”餘氏先前發怒并非全然為虛,此刻怒痛交加,高聲道,“若我還有活路怎會放任我兒至此!”
“為何不像你所假裝的那般,踩下秦大郎保自己?”
“世間哪有女子不顧丈夫安危的!他若死,我獨自帶着兒子難道能好?家中無男底氣便要弱上三分。就如同我娘生了兩個女兒,故而半生流離;我生下阿典,如無意外将來便可頤養天年。隻是在阿典長成前,總要有男人撐着這個家的。”
“即便他好賭好色敗财無底,即便他愚蠢無能招惹禍端?我始終以為,撐着秦府二房在外的體面與在内的生存,隻你一人罷了。”
餘氏顯然陷入了怔愣,秀唇微微張合,欲辯難言。
嶽銀朱卻不再揪着這幾句話深談,轉身望着那豆晃晃悠悠的燭火,聲音飄飄渺渺:“相識許久,還未曾請教你的名姓。”
餘氏下意識答道:“妾身餘氏,夫家姓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