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那般聰敏,怎會不知她想問什麼?
餘氏陡然笑出聲,眼角淚珠輕輕滑進衣襟,較之方才怒态更似瘋癫:“嫁人前,人家都叫我餘大娘子;嫁人後,人家都叫我餘夫人。甚至有些高門宴上,主家連我的姓氏都不願記,勉強稱我為秦夫人。卻沒想到是你來問我姓名,更沒想到我竟也有些難記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想讓我怎麼死?”餘氏笑夠了,終是啞着嗓子問道。
嶽銀朱不再掩飾自己的憐意,盈盈雙目猶如菩薩低眉垂憐世人,隻可惜背後的餘氏是看不到的。
金玉打的菩薩尚且有怒目之時,更何況她是活生生的人。
餘氏本就做了害人的惡事,既然局勢容不得鬧開,萬般無奈之下她們便隻得自行尋求公道。是為了嶽銀朱,是為了容暄,也是,為了如霜。
容暄回身走向門邊,輕敲不久前才加固的欄杆,在空曠暗室裡回蕩起層層聲響,引來容一将東西遞進房内,順便解開了縛手的麻繩。
纖纖素手握着芙蓉白玉杯,落桌之時撞出“叮”的清聲。
這一幕乍看仿佛身處曲水流觞的後園,瞧着高雅有意趣,常人怕是難以想到竟在牢獄之中。
餘氏輕輕抹了一把花妝的臉,整理好鬓發珠飾,撫平衣袖褶皺,這才拿起那杯酒細細端詳。
她帶淚的笑容難得真誠了許多:“二位寬仁,實在是為我費心了。這等品質的玉杯,我也就剛成婚的時候還用得起,我哪配得上這杯?罷,罷,黃泉路上,喝些酒才是暖身暖心啊!”
言罷,舉杯一飲而盡。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
要強了一輩子,總是不願意籍籍無名地離開。
趁着藥力未起,她低聲絮語:
“二十那年,婆母教我讀《楚辭》。所謂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真是美啊。”
“我雖少見識,卻也想像美玉般活着,時時刻刻受人敬仰。誰曾想勞累了一輩子,到頭來隻是一枕槐安。”
“果然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但願我兒能走上正途,平安度日。”
一句接着一句,仿佛要道盡她的生平,留下來過這世間的淺淺印痕。
有猩紅血色淌出嘴角,脈脈劃過下颌。
惹得算是見慣了生死的兩人不忍再看,皆轉開眼神。
“我的姓,來自我爹,卻也不是獨屬于我自己的玩意兒。”
“嶽銀朱,拜托你,求求你,要記得我,我名琬琰,懷琬琰之華英的琬——”
口中末字,幾近無聲……
容暄立時回首。
餘夫人,不,琬琰。
她雙手交握,疊于腹上,雙腳并攏,即使洩力倚靠椅背,仍然保留着八分的端莊。
那般在意自尊體面的人,最終還是竭力以最美的姿态落幕。
嶽銀朱不知曉自己為何要為仇人落淚,但她已然被一種更宏大更麻木的悲哀所籠罩,以至于心神恍惚差點腿軟摔倒。
容暄習武之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提醒她且服下保心丸緩緩。
卻見自家未來的女相怔然出神,喃喃相問:“國公,我突然好無力好悲哀。或許我,真的隻是這片土地唯一的僥幸罷了。幸好遇上了國公,我方才知曉俗世亦有傑出男子願意把女子當作同等的人,她們還會遇上這樣的良機麼?”
容暄沒有答話,她知道,銀朱本就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她拷問的是命運。
她亦不會從命。
不過,傻姑娘,世間怎麼會有男子能夠與女子感同身受呢?好些的,投駐高高在上的憐憫;壞些的,擡腳将女子往更深的泥沼中踩去。
女子唯有女子可以依靠。
女子唯有往上爬,才能夠成為後來女子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