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弋坐在河邊,臉埋入膝頭,疊聲歎氣。
趙簡見她一副霜打了的模樣,不由打趣:“唉,走南闖北的大商賈也沒主意了,可如何是好?”
孟弋支棱起來:“誰說沒主意?一個正經主意,一個馊主意,公子先聽哪個?”
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勁又回來了,趙簡順眼多了。“先聽聽馊主意有多‘馊’。”
孟弋心間湧上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豪氣:“邯鄲城我便不進了,就此與公子别過。”
趙簡震愕:“何意?你打算……奔逃?”
孟弋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我與彌子牟此等奸佞小人結下的是死仇,他必百般陷害,趙丹又是個多疑善變的君主……我隻恐百口莫辯。趙國我怕是待不下去了。”她看着趙簡,沉靜道,“孫子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煩勞公子回城後,将我父親接到府上,至多一月,待我到齊國安頓好,必派人來接。”
“齊國?”趙簡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對。我在臨淄有家市肆,專營鹽豉、醢酞。”
“若趙丹知會齊人拿你,又該如何是好?”
一盆冷水潑下來,孟弋一蔫。這一假設成真的可能極大,為對付秦人,趙與齊、燕修好,互通婚姻,表面看來,邦交其樂融融。
孟弋怔愣片時,又規劃了另一條出奔路線。“那就從臨淄往南,去蘭陵,楚人沒那麼輕易聽趙丹的吧?而況,我與蘭陵縣令勉強算舊識。”
早年間,孟弋遊走列國販貨,于逆旅中偶逢慘遇盜賊又染了風寒的荀子,孟弋送了幾劑藥,醫好了荀子。因藥石之恩,一向對賈門有偏見的荀子,卻興緻高昂地率弟子同這少女行賈争辯數日。當日荀子身邊有兩名弟子随侍,一是韓國公子韓非,一是上蔡小吏李斯。孟弋還記得,幾日争辯下來,荀子對賈門态度都有松動,那韓國公子卻仍強硬如茅廁石頭。李斯倒挺滑頭,說管他賈門不賈門,隻消為我所用便可。
“荀子蒙春申君青睐,得授蘭陵縣令。我今去投他,想必看在往年救命藥的份上,他能收留我一時半刻。”
她所慮甚詳,趙簡卻極不舒服,生硬問道:“那我呢?”點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凝視着她,“你預備如何安排我?”
如何、安排、他?孟弋杏眼大睜……還真沒考慮過。他堂堂趙國公子,難道要舍下權勢地位,和自己流亡?
“孟、弋!”趙簡慢慢靠近,明明笑着,明明心平氣和,孟弋卻覺凜凜寒意侵體,仿佛下一息他就化身野獸噬人。直覺危險來臨,她起身欲逃,卻被趙簡一把按住。
“你把我當什麼了?見色起意、欺男霸女之徒?”他掿緊她雙腕,眼底燒起熊熊烈火,憤憤怒斥。又是送母親的嫁妝,又是幫她善後、大半夜追兇,她頭腦是石頭做的麼,她沒長心麼?!“你心裡隻有那個私奔十裡就逃回的懦夫麼?!”
此言一出,趙簡先愣了。原來他是那般介意。
那日聽聞她和鐘離克的過往,他手腳抽搐,弓箭都持不穩。哪怕虎追上他說完了後面的話:“……鐘離克是個懦夫,跑了十裡就反悔了,反把孟弋捆縛了押了回去……”
遭當面揭短,孟弋羞惱:“那是少時蠢事,何必老提?兄長不是懦夫,是被愚蠢的道義觀騙了……”
“你還敢為他說話?!”趙簡猛擡起她的手腕,把人拽到胸前,氣籲籲瞪着眼,一副要吃人的架勢。
察言觀色是孟弋的長處,一見情況不妙立刻示弱:“我是不想連累公子……公子既然生氣了,那孟弋問一問,若真到了無路可走之時,公子當真願抛下權勢,與我奔齊楚麼?”
暗夜寂寂,惟餘河水湯湯,夜風習習。
***
建信君府邸,燈火通明。
西門屠大肆吹噓自己的功勞。今夜當值的守城兵是他以前的弟兄,他許了十金,又搬出建信君的名号,以收捕秦間諜名義,命守城兵開了城門。為防追兵,又砍斷了吊橋……
“隻可恨那啞老叟。”提到啞翁,他面有獰色。
天不亮他們就潛入榆邑,拿了青獾,在青獾指引下摸到啞翁門,孰料那啞叟警覺地狠,從密道逃了。西門屠一夥追了一整天,最後還是沒能捉住活的。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君無須自責。”彌子牟嘉勉他幾句,就叫他退下了。
雖死了關鍵證人啞翁,彌子牟略遺憾,可好歹活捉了青獾這厮,這厮可是親見者。秦趙死敵,大王再優柔也容不得秦間諜在王宮放肆,趙簡啊趙簡,有你哭的時候。
彌子牟盤算好了,明日天不亮就出發,候着宮門開,頭一個進宮。待趙簡和孟弋回城時,迎接他們的,将是黑衣的枷鎖。平原君在魏國,趙豹出城打獵未歸……想到這裡,他喉間發出笑聲。
頭一撇,看着人高馬大的青獾,彌子牟不覺又思念起弟,“子符……”隻見他突然暴起,綽起皮鞭瘋犬般狅抽青獾。
青獾疼得吱哇亂叫,躲無可躲。暗暗叫苦,自己這是什麼命,不過是眼饞賞錢,如何就惹了這麼多事。隻盼着明日見了大王,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發洩夠了,彌子牟叫人拖走青獾,好生為他治傷,不許他死。“死也得等見了大王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