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戰況一日三報,邯鄲的空氣一發緊張不安。
南市已透出些許慌張氣象,大軍圍城,物資供應日顯局促,每每有因争搶貨物打架滋事的,市吏勉強彈壓下去,卻力不從心,眼看局面一天天壞下去。
梓匠張不禮百無聊賴在檐下曬太陽,見對面糧肆黑頸提着木桶出來,開口招呼道:“黑頸兄弟,澆樹啊?”
“是啊。”一桶水嘩啦澆在梨樹根上,黑頸抻抻胳膊,拎着空桶回屋。
“嗳,嗳,黑頸兄弟,”張不禮湊過來,笑嘻嘻問,“你前些日子忙進忙出,店裡存糧都沒處放了吧?過幾日老兄米缸空了,可要接濟老兄一鬥兩鬥。”
黑頸憨憨一笑,“你真會說笑,今歲大豐,誰囤糧?我肆中籴糧粜糧都有數的。你常常到公侯家中做活,所獲賞賜怕都堆到梁上了,你米缸空?别家早餓死人了。”
“嗐,我不過問問,你小氣。”張不禮瞄瞄左右,神經兮兮問,“老兄打聽個事,武安戰況如何了?邯鄲守得住不?”
黑頸莫名其妙:“我一不是将軍,二不是相邦,你問我?”
張不禮擡肘捅捅他,“還跟我裝,你家主人和廬陵君的關系,旁人不知,我還能不知?我可是親眼見過廬陵君送她來南市的。兄弟,你知我是楚人,邯鄲若守不住,少不得提前跑路,我家中尚有老母,你有消息,就行行好,知會老兄一聲,也是積德行善。”
黑頸善解人意道:“張兄,我已經多日沒見到主人了,你再見到她,記得替我問問幾時過來盤賬。”
對牛彈琴。張不禮怒哼一聲離去。
黑頸冷笑着提桶回了糧肆。
張不禮一進屋,眼一跳。
一方臉男子立在貨架前,手上掂量着一隻木漆碗,低聲說:“趙勝拒絕議和。”又扯着喉嚨大喊,“漆都花了還賣這麼貴?奸商!”
“就這價,不要拉倒!”張不禮沖門口吼完,壓下聲來,“敬酒不吃吃罰酒。趙國預備頑抗到底了?”
方臉男說:“按計劃行事,務必讓趙人内部亂起來。”
張不禮眼睛盯着街面,“聽說異人公子跑了……”
“住口,這是你該問的?”
張不禮抖抖眼皮,“聲的死,就這麼算了?”
“不該摻和的别摻和,你忘了北郭纥的下場?”
張不禮低頭:“是。”
“什麼破碗!乃公不稀罕!”方臉男将碗一扔,搡開擋道的張不禮,揚長而去。
張不禮扒着門框大罵:“死窮鬼,沒錢逛什麼街!”心道,少拿身份壓我,聲死了,我要趙人償命!
黑頸趴在櫃台前,啃着梨子瞧着戲,這死梓人,狗眼真毒,主人說得太對了,這種局勢下,決不能露富。想到主人,梨啃不下去了。連着幾日了,主人拒不見人,是不想管生意了麼?
***
朱漆大門砰地一聲阖上,鐘離克又吃了一回閉門羹。
孟弋還是不肯見他,為什麼?是婚期臨近,要避嫌?若是這樣,沒道理諸讓、黑頸等人也一概不見。
南門之事,趙簡沒為難鐘離克,走了過場就把人放了,還含蓄地警告,日後不論誰問起,此事概與孟弋無關。
隻是那夜之後,鐘離克再沒見過孟弋。不見他可以,趙姬嬴政母子,她也不管了麼?趙姬糊塗,當衆甩了孟弋一巴掌,孟弋惱怒是應該的,可嬴政,她沒道理丢下不管,這太不像孟弋的行事作風了,究竟發生什麼了?
***
經過幾日夜的刻苦奮鬥,孟弋将阖府賬目算得清清楚楚,包括趙簡封邑錢糧借貸、每年進項支出,盈虧幾何,甚或連哪個家丁貪墨多少都算得清清楚楚。
賬已合完,異人呂不韋蹤迹也水落石出,趙簡沒理由關着她了。多日沒露面,市肆不知如何了,她急急出府,不料靈辄仍拒不開門。
“公子說了,隻要你出門一步,他就扒了我的皮。”
靈辄态度謙卑卻寸步不讓,門外一班侍衛宛如銅牆鐵壁,孟弋陡然清醒,趙簡是鐵了心軟禁她一輩子。
***
興奮的喊聲自屋外響起:“葵姊!”
孟弋擡眼,看見廊下站着一十二三歲的少年,驚訝道:“忽?”
忽左右足|交替褪掉絲履,趠過門檻。“自打開戰父親就不許我出門,快憋死我了。幸好簡兄今日替我求情,父親才恩準我來找你玩……姊,你看,昨日新得的昆山玉制的六博!”
忽擺好博枰、六箸、棋子,瞄着孟弋臉色,替兄長說起好話來:“父親禁我的足,是愛我。兄長不讓你出門,也是出于愛你。”
孟弋噗嗤笑了,冷不防想到忽的身世,笑容瞬時凝固。忽的生母,就是被趙勝親手殺掉的愛妾。
平原君殺妾是坊間的美談,孟弋卻覺森寒入骨。
忽的生母是平原君愛妾,平原君宮中美女如雲,最受寵的就是這名愛妾,傾國傾城貌,奈何紅顔薄命。一日,愛妾無事登樓,望見鄰家跛子走路姿勢滑稽,遂笑出聲。笑聲惹怒了跛子,跛子找平原君理論:君之妾甚是無理,我都如此不幸了,還要被她嘲笑,求平原君斫其頭。平原君随口敷衍過去,哪裡真舍得殺愛妾。
一年後,平原君發現府中門客去了大半,驚訝道:“勝待諸君不薄,何故負勝?”心腹門客道:“君縱容愛妾恥笑跛足之人,是好美色而輕士人,士人故此舍君而去。”無奈之下,平原君忍痛親手殺了愛妾,攜其頭登門向跛子道歉。不久,離開的門客果然一個個都回來了。可那愛妾,再也回不來了。
不知忽在膝下承歡時,平原君可會憶起其母?
孟弋看忽的眼神,添了幾分憐憫。
忽纏着孟弋一連玩了好幾局,每局都是自己的枭慘遭殺害。
忽摳摳眉毛,眼巴巴向孟弋讨教訣竅。
孟弋靈機一動,這小子真是雪中送炭啊。她故弄玄虛地眨眨眼:“想學?替我跑個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