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簡的突然出現令孟弋些微局促,多看他兩眼,觀他面色如常,方點點頭:“是,這位仁兄便是荀卿高足李斯,好多年不見了,不想今日來了邯鄲。”
夫人?李斯倏然收獲諸多信息,發懵片時,目光重聚到孟弋身上,對着她的婦人髻笑了,彎起手指鑿自己腦門,“我說呢,總覺你哪裡怪怪的,你于歸了?”眼睛移向她身側的男子,儀表堂堂,氣度不凡,着錦袍玉帶,衣身飾以黼黻文章,必是貴胄子弟。試探性問孟弋,“可是這位君子?”
不待孟弋回答,趙簡率先宣示了主權。“在下趙簡,正是孟弋的夫婿。”
“楚人李斯,幸會幸會。”李斯自我介紹完,猝不及防咬到舌頭,趙、簡?邯鄲不會有第二個趙簡。“廬陵君?”
“正是。”
李斯連聲“哎呀呀呀”地叫,鼻翼急促翕張,眼底憋出兩泡淚:“我正要找你……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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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洗過,換了幹淨衣裳,重新梳了發髻,李斯找回了做人的感覺。
這段日子不是人過的。
二十來天前,春申君駕臨蘭陵,與老師荀子晤談。春申君走後,老師急切召來李斯,命他速速動身前往邯鄲送信給平原君。
荀師遊曆齊楚多年,曾在齊國稷下學宮三為祭酒,名聲享譽列國,而今在楚國蘭陵當縣令,卻從未忘記自己是趙人。邯鄲被圍已有年餘,趙國或降或亡,隻在旦夕,他焦灼萬分。
領了師命,李斯不敢有片刻耽擱,連夜上路。
他從蘭陵出發,舟車勞頓,先到臨淄,再從臨淄星夜奔至邯鄲。路上很順利,卻在入邯鄲東門時,遇到一股悍匪,搶了他的馬和行李。财物丢了姑且不論,能證明身份的符節也一并被搶了,他費勁千辛萬苦才逃出來。好在老師寫給平原君的書信藏在身上。
可恨的是,符節丢了,又身無長物,官家的館驿不會對他敞開門,逆旅也住不進去,急得團團轉。突地靈光一現,逆旅?他想起從前在即墨逆旅碰到的少女孟弋,她不正在邯鄲做生意嘛!
依稀記得她說過在南市有店肆,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他一路打聽,踅摸到了南市。南市那麼大,去哪兒找呢?可巧聽說糧肆女主人正與一幹潑皮對陣,他便跟着來瞧熱鬧,一看,那女主人不正是孟弋?沒想到接着就碰到了她的夫婿,更沒想到她的夫婿是平原君的侄子!天助我也。
春申君托荀子送的信,分量多重無需多言,趙簡不敢耽擱,讓李斯簡單收拾過後,立馬将人帶到叔父面前。
這可是平原君啊,養客三千的平原君啊,李斯揣着朝聖的心情,隆重下拜。
“免禮,賜座,看酒。”不愧是天下有名之賢公子,音聲悅耳,令人如沐三月風。
“謝過平原君。”李斯奉上書信,由趙簡親手呈給趙勝。
李斯忐忑不安地坐下,心髒噗通亂跳,這不是夢吧,我一介無名之輩,居然坐上了平原君的坐榻?
帛書不長,趙勝很快就讀完了。
趙簡想問春申君何意,卻見叔父露出怒容,抟起帛書丢在案上。
“叔父?”趙簡被叔父的反常的失态驚住了。
趙勝畢竟是極有涵養的,很快斂去情緒,笑道:“李君不辭辛勞,為趙國奔走,不幸為宵小欺淩,勝慚愧之至。館驿已安排妥當,李君可前往歇整。”
李斯張張嘴想發言,已有侍者來引他,他明白過來,平原君這是下逐客令呢。這麼快,他還有一肚子謀略沒說呢。好不容易見到大人物,可是大人物不想搭理自己。李斯默默長歎,作揖離去。
廳上隻剩叔侄二人,趙勝洩了氣。“楚國不願出擊秦軍。”
楚國不出兵,那叔父前番使楚不就白跑一趟了?楚王想背盟?趙簡憤慨。
“楚國出兵必過魏國,楚王欲等魏國出兵再出兵。”楚王不想做出頭鳥,除非魏國打頭陣。春申君來信正是請趙國方面想想招,先拖魏王下水。
魏王若能勸得動,趙勝何苦千裡迢迢跑一趟楚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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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休整兩日,左思右想,不願放棄這難得的機會。
館驿中,李斯換上館驿吏送來的嶄新頭巾、衣裳、鞋履,又要了些皂角粉,将牙齒仔仔細細刷洗一遍,連牙縫都沒漏過,免得一張嘴噴人家平原君一股臭氣。收拾完頭面,又将連夜揮毫寫就的《鼠論》鄭重其事裝進腰包,高高興興步出屋子。
怕塵土弄髒了新鞋,他使了幾個錢,請館驿派了一輛車。
到得平原君府門前,客客氣氣自報家門,禀明來意,阍人聽罷,張了他一眼,進去通禀,不多時出折身出來,引他進去,交給内院的仆人。
仆人領着他去了一間小廳,廳上坐着的卻不是平原君,而是平原君門客陳文子。
“主人公務繁忙,無暇他顧,足下有話,說與在下是一樣的。請講。”
李斯取出竹簡,雙手奉上,誠懇道:“小子是楚國上蔡人,在上蔡做過倉廪小吏,後遊學蘭陵,跟随荀卿學藝多年。小子不才,今平原君用人之際,鬥膽自薦。”
平原君以養士名揚列國,号稱平原門下客三千,他李斯是來當那第三千零一個的啊。
前不久毛遂自薦的故事傳遍天下,平原君重視賢才的美名播揚更廣,他想做第二個毛遂。
侍者接過竹簡,呈給陳文子,陳文子随意瞥了一眼,對李斯說:“高作我替主人收下了,如無他要事,李君便請回吧。國家危難之際,事務劇繁,恕不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