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主政的是相邦趙勝,于公于私,趙簡都須把任用李斯一事告知他。
在這之前,陳文子把李斯自薦一事當作笑談說與趙勝,趙勝對李斯印象不佳,覺得他是個急功好利、投機鑽營的市井之徒,難堪大任,看了他拟的章程後,更是直搖頭:“此人不可用,用了恐出大事。”
法不外乎人情,如此苛刻,有悖君子之道,足見李斯為人之酷烈,如吳起,如商鞅,這樣的人是不能用的。
趙簡沒料到叔父的态度如此堅決。他沒直截反駁,隻是問:“還有别的法子救民于水火嗎?楚魏援軍何日能到?”
“這……唉!”
趙勝一拳捶在膝上。
趙簡避席,深深一揖:“叔父,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人。百姓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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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很快就拿到了蓋有相邦大印的調令。
朝中有人就是好辦事,若沒有廬陵君,他猴年馬月也搭不上平原君,更别提被提拔為掌管右廪的倉人,他掩飾着内心的狂喜,對着趙簡拜了又拜:“斯定不辱君命!”
趙國有幾大官倉,右廪最大,負有統領全部官倉的責任,趙簡命李斯去右廪,也存了考驗他的心思。
右廪的吏員得知新來了一位上司,個個迷瞪,這個節骨眼派來新上司,是何意?
衆人在廨舍等了又等,遲遲不見上司召見。眼看日将過午,有人坐不住了,這叫什麼事,明日就要放糧了,新上司想幹什麼?不知誰起了個頭,一群人湧向了上司的廨房。
廨房仆役說,新上司李君一早來點了卯,交接過印绶,就由衛士引路去檢視窖穴了。
啊?衆人腦門一片汗津津。
猜測,懷疑,驚慌,各自的表情都很精彩。
仆役突然指着院中移近的人影說:“李君來了!”
衆人睜眼望去,見那人年輕,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手中一條手巾攥成條,上下翻飛抽打身遭的灰土,伸一下胳膊擡一下腿的,活似隻猴。
這就是新上司?
“給我倒碗水——”李斯一隻腳邁進屋,險險被吓出去:屋中站滿了人,頭前傾,眼睛圓彪彪睜着,毒蛇似的盯着他。
“都來了。”
他嘿嘿笑,将抹布抛擲給仆役。
“諸位同僚,我就不多介紹了,鄙人李斯,新來的倉人。時局艱難,百姓餓死無數,人間慘劇,我等肩負王命,理應救民于水火,諸位有何建議?隻管說出來。”
建議?救民?與我等何幹?諸位吏員面面相觑。
落在李斯眼中,就是一屋子毒蛇眼睛轉來轉去,最後統統落到他臉上。他絲毫不覺尴尬,說:“無妨,我已将情況摸得差不多了,拟定了章程,各位請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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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孟弋在趙簡府上統計存糧情況。
按照李斯的标準,造了格目,自己又添了幾項,将府上的存糧情況一一記上,确保無誤。
去歲囤糧時,趙簡府上的窖穴倉廪全被孟弋征用了。自城中糧食危機爆發,她更是頻頻光顧,像隻碩鼠,每次都要搬走很多,不過她這隻老鼠是往外吐糧食,赈濟百姓。
她親力親為,不時摸一摸窖穴的四壁,看看糧食有沒有受潮發黴。
民以食為天,百姓要的不多,隻想吃飽飯。千顆萬粒,就是社稷。
不知不覺日迫西山,糧窖光線越來越看,趙簡在外喊:“天都黑了,不想要眼睛了嗎?”
孟弋真餓了,抓了把剝了殼的栗子墊墊肚子,蓦地想到,“棗子栗子也能充饑,也可充作糧食。好遺憾,熟的時候沒能多摘些。要記着,往後每年都要多采摘栗、棗,以備荒年。”
又尋思,這兩樣都是甜的,沒有鹽身體受不了,開倉放糧的同時,還要适當給鹽。
趙簡樂了:“快吃吧,大善人,吃飽了再憂國憂民。”想到從前孟弋冤枉成奸細,笑出聲,“你要是奸細,趙國就沒忠誠之人了。”
孟弋喝口水,“忠啊奸啊,我才不在乎,我是可憐百姓。隻是可惜,我就這麼大力氣,把你都賺進來了,也救不了太多人,救一個算一個吧。”
她可憐趙國百姓,如同她可憐嬴政母子養。
趙簡發自肺腑地說:“你已經強過絕大多數人了,在我心裡,你是趙國第一義士。”
孟弋笑了。“但願李斯莫辜負我的期望。”
“你這麼相信他?”
孟弋想得簡單:“李斯做了多年糧倉小吏,深谙其中的曲裡拐彎,由他經辦此事,再合适不過,這是為百姓好,也是為你好。你的門客,能幹的不少,可多是趙人,根須都在趙國,做起事來難免掣手掣腳。李斯就不同了,他是楚人,除了我,邯鄲誰都不認識,人際幹幹淨淨,正好放開手腳大膽去幹。”
趙簡則顧慮得多。想到了李斯那番鼠論,又想到了他汲汲于功名的狂熱勁頭,心生不安。“他不要過頭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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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給人定的嗎?辛辛苦苦從早到黑守着糧倉,還要額外幹那麼多活,把人當傻子?我不幹了!”
右廪諸位吏人覽過李斯制訂的新規矩,反應激烈,有暴脾氣的公然嗆聲頂撞。
“不幹了是吧?好。”李斯揉揉鼻子,指着邊上的文吏,“他叫什麼,記上,領他去庫房結清俸祿,明日就不用來了。”
言猶未了,堂上一片嘩然。有震驚的,有不忿的。坐于李斯下首的文吏拼命對他使眼色,意在請他收回成命,李斯裝作沒看見。
“李斯!你是什麼鳥人?憑你也想革我的職?吃某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