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從逃離邯鄲被捕,到戰時東躲西藏,這麼久了嬴政一直都沒見過太子丹。待到邯鄲解圍,趙人對他的監控放松,他能自由行動了,去找太子丹,館驿的仆人說,太子丹早在戰争開始前就回燕國了,留給他一隻木船。
“太子丹尋你不到,讓奴将此物轉交給你。他還有句話:等你回秦國了,他會去秦國找你的。”
嬴政抱着木船回去,一夜沒睡着。
“儒者,鼓吹古時聖王的道義之說,質疑當世的法則,動搖君主的決心。縱橫家,招搖撞騙,滿足私欲,禍害社稷。遊俠刺客,聚集同夥,沽名釣譽,犯上作亂。逃兵、逃役者,依附權貴,逃避從軍作戰。工商業者,制造粗劣器具,積累奢侈資财,囤積居奇,待機出售,從農民身上牟取暴利。這五種人,都是國家的蛀蟲。君主如果不除掉這五種像蛀蟲一樣的人,國家早晚被腐蝕,走向滅亡……”
李斯沒那許多兒女情長,對着來傳舍看望他的嬴政,滔滔不絕講了一大段,直講到口幹舌燥,喝口水潤潤冒煙的嗓子,飽含期待的目光投在這位落難公孫身上,希望從他澄澈幹淨的眼睛裡看出自己未來的運勢。
這段時日,他高卧養傷,孟弋順手把嬴政拎到他病榻前,不容置喙下命令:廬陵君府不養閑人,你養傷也不能吃白飯,替我教幾天徒弟。
李斯非常樂意效勞。謀士的嗅覺最是靈敏,嬴政的父親子楚,是秦安國君的嗣子,一旦安國君即位,子楚就是太子,屆時嬴政就是太子的長子,合禮合法的繼承人。
李斯瞬間明白了呂不韋,對那位濮陽商賈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恨不能帶嬴政一起回秦國。
他化沮喪為力量,沒辜負孟弋給的機會,抓住臨行前幾日,恨不能将自己生平所學悉數教給嬴政。
嬴政攢眉思索,伸出手掌,“儒者、縱橫家、遊俠刺客、逃兵、工商業者……”每念出一個就曲起一根手指,最後攥成拳頭,輕晃,“五蠹,蠹蟲?”
“對。”
“不對呀。商人怎麼能是蠹蟲,老師也是商人,是好商人!”
誰說老師的壞話,誰就是壞人。嬴政的想法簡單又粗暴。
“啊這……”李斯搔搔腦門,眉毛快折斷了。
“老師辛辛苦苦赈濟百姓,不坑蒙拐騙,不摻假不以次充好,童叟無欺,如何就成了腐蝕國體的蛀蟲了?”嬴政動怒。
李斯忙撇清自己:“不是我說的,是我那師兄,韓非,他寫的《五蠹篇》。”
嬴政替老師抱不平,攥起拳頭,問韓非人在何處,“我要和他辯論!”
李斯說:“他是韓國公子,現在新鄭,你見不到,就是見到了他也不會和你争辯的。”
“為什麼?他是啞巴嗎?”
李斯笑容可掬:“他是結巴。”
因為口吃,無法暢所欲言、傾盡心中所想,所以韓非發憤著書立說,尤其是當年磕磕巴巴和孟弋吵架吵輸後,更是發憤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書寫過的竹簡,五輛車子都裝不下。這就叫揚長避短。
五輛車!嬴政腦袋裡面想了一下,又比對自己寫過的竹簡,頓時對素未謀面的韓非起了深沉的敬意。
李斯循循善誘:“韓非總結出來五蠹,不可避免會中傷無辜,可是呢,大體不錯,工、商裡确實出了不少敗類,要不何來奸商的說法?”
嬴政努努嘴,倒是沒反駁。
李斯又語重心長道:“五蠹雖有失偏頗,可人主對這五種人,要既打壓又重用,不能不防。想一想,算一算,多少陰謀,多少戰争,都是這五種人鼓噪起來的。”
他從孔子的學生大商人子貢,講到專諸、豫讓這些大名鼎鼎的刺客,又講到白圭、計然呂不韋這些大商賈。
再聽見這個名字,恍如隔世。嬴政咬唇握拳:“他是壞人!”
李斯誠摯道:“他可不是一般人。公孫還小,長大了自會明白,呂不韋改變了公孫的運勢。”
幾年後,嬴政戴着通天冠,在朝堂上接受百官朝拜時,徹底明白了李斯的深意。
十日後,大晴天,李斯踏上了西去的路,奔向了前程。沒讓人送,他是悄悄溜走的。
嬴政想起那日分别時,李斯說:“公孫莫傷心,咱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會麼?何時,何地?
***
“趙豹那個老東西,猶豫不決,下手晚了,讓李斯跑了。”
照眉池的一艘遊船上,彌子牟憤恨折斷了釣竿。
船的另一側坐着一名女子,背對着他,看不見臉。“李斯不過是個喽啰,殺了也無甚益處。”
彌子牟自嘲:“我何嘗不想殺趙簡?殺得了嗎?莫說趙勝,趙豹都不會答應。”
女子笑:“豈止他們兩位做叔父的,大王也會攔着。所以,要先易後難,把容易對付的一個個都除掉,最後對付棘手的。到那時,趙國就在我們手中了。”
彌子牟回頭:“那依你之見?先除誰?”
隻見,女子微微仰起頭,白皙的側臉勾起一抹純淨的笑容:“孟、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