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弋氏在臨淄慘遭滅門,獨獨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主人堅持不懈派人找,齊國都快被翻遍了都找不到。今日,這小子自己冒出來了,黑頸激動不已,趕緊派人通知主人。
“快告訴我,你是怎麼逃過一劫的?這幾年,你躲在哪裡,我到處找你不着……”
孟弋拽着槐進屋,急切追問。
一提那噩夢般的經曆,槐打了個冷顫。
那年,弋氏在臨淄躲避戰火,一住就是兩年。槐正值活潑好動的年歲,閑不住,結識了一幫半大小子,日日一處厮混。朱氏看那幫小子隻會吹竽鬥雞,不學好,禁止槐和他們往來。
那一日,趁母親不備,槐偷溜了出去。
少年人斯耍起來無所顧忌,天黑了,槐才匆忙往家趕。怕回去挨訓,他就竄上了樹,等全家都歇下了,再翻牆回家。那時大家都睡孰了,母親就是想罵他也得顧忌會不會吵着旁人。
那棵梧桐樹老高了,貼牆長着,往枝丫見一坐,院中情形一覽無餘。
他看見克兄和公子的賓客羊午挎着刀檢查了前後門,看見母親頻頻出屋張望,嘴裡罵罵咧咧:“等回來看我不把你腿擰下來!”
他在樹上朝母親做個鬼臉。
……
家人陸陸續續回屋,上門,熄了燈。
槐默默數着數,再蹲幾刻,等大家都睡熟了,他就跳下去。抱緊最下面那根樹杈,一躍就能跳到牆上。他在心裡推演了一番,估着時間差不多了,正打算行動,一隊人馬打着火把來到門前,叫門。
槐直覺那夥人詭異,縮在樹上沒敢動。夜已深,大樹枝繁葉茂,将他護得嚴嚴實實。
那夥人與克兄、羊午的對話他聽了個清楚,疑惑怎麼會有人大晚上送賞賜,忽然,後門方向一聲巨響:有人砸門。
僅僅一個錯眼的功夫,槐再向下看時,已經打了起來。克兄從前救過自己,他對克兄的功夫有信心。可是,令他大驚失色的是,賊人架起了弓弩!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眼睜睜看着克兄和羊午被射穿,全家人哀嚎着從屋中搶出,無處可逃,一個個死在箭雨中。
母親死死護住父親,替他擋下一箭,而最終兩人都沒能逃過死亡。
視線模糊一片,槐死死咬住嘴唇,呼吸都不敢大聲。他隐隐看見母親最後向樹上望了一眼……
行完兇,兇手沒停留,快速離開。
槐死死盯着那夥人,探路的火把燃起,他看清了為首之人的臉。
行經樹下時,那人對身旁人說:“全死了一個不留,活幹得利索,回到邯鄲,主人必有重賞。不知雪宮如何了……”
聽到這兒,孟弋深吸一氣,自己的判斷沒錯,宮裡宮外果真是一夥。邯鄲……兇手是趙國人!
她問槐:“再見賊人,你可認得出來?”
槐眼中射出仇恨的火:“化成灰我都認得!”
孟弋含着淚揉揉他的頭,又問他後來去哪裡了。
兇手走了,槐跑到院中,向死去的家人一一磕了頭,趴在母親身上小聲啜泣。他不敢大聲,怕引得兇手回來。忽然,巷中有動靜,兇手真的回來了!
逃跑來不及,他果斷趴倒,屏住呼吸,當自己是屍體。
兇手似是翻找什麼物什,掣着刀槍亂戳,左翻右揀,槐腿傷挨了一刀,他死死咬牙,沒敢動。
找了一陣沒找到,撤了。
槐又趴了會子,耳朵貼在地上,确信人都走遠了,才站起來。
怕兇手再回來,他悄悄跑出了院子。
他想去找大姊,白日聽大姊說雪宮在臨淄東北門外。夜色茫茫,辨不清何處是東北方向,他拖着瘸腿跌跌撞撞亂撞,一腳跌在深溝裡。
他鉚足了勁爬,爬不上去,在溝裡挨了一夜。早春夜寒,凍得他發起了燒。
蒼天有眼,清早,一位去市場販貨的老翁發現了燒迷糊的他。
老翁把他救回家中,悉心照料。
“我本想病一好就去找大姊,誰知,齊國士兵瘋狗一般亂抓人,抓的都是我這般大的少男,鄰人都說是相邦生病了,要殺童男童女祭天。老翁吓壞了,拉上我躲到鄉下。躲了三個月,風波過去了,才回臨淄。我向認識的夥伴打聽,他們說趙使早回國了,我想趕緊回趙國,可是老翁又病了,站不起來了。他救我一命,我不能棄之不顧,就留下照顧他……上個月,他過世了,安葬好他,我到市中打聽近日有無趙國商販前來,果然碰到了咱們家的人!”
孟弋掩面而泣。她原是向後勝求救,請他幫忙尋找槐,哪知正是此舉害得槐流落臨淄數年。
黑頸眼淚擦都擦不完,哽咽着勸道:“槐回來了,是天大的喜事,主人莫哭了。”說着,一把摟過槐,“好小子,真好!”
……
清早,糧肆養的犬和雞一齊叫起來,槐懶懶翻個身,起床。
邯鄲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回來以後,一面跟着黑頸做活,一面留意仇人。大仇不報枉為人。
“喲,公子來了!”
前頭傳來黑頸略顯誇張的聲音。
槐洗淨頭面,擰幹手巾,挂在牆上,轉頭就看見了趙簡。
他屈身行禮:“公子。”
趙簡扶起他。“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
趙簡送了許多吃的用的,說了很多撫慰的話,說得槐眼眶都紅了。
趙簡又道孟弋這幾年很辛苦,處處都需要她勞心勞力,末了,他頓了頓,問槐:“你還記着仇人的臉?”
槐用力點頭,說了同樣的話:“化成灰我都認得。”
“好。”趙簡表情微妙,欣慰又夾雜着懼怕。“不過,日後再有人問起,你須說記不清了。你姊姊問,也要這麼說,明白麼?”
槐不解,想問,卻從趙簡的眼睛裡讀出了警告的意味。
***
卧室燃着熏香,錦帏帳中,孟弋睡得香甜。
忽而翻個身,手臂無意間一掃,什麼也沒摸到,身邊是空的,異樣感令她瞬時清醒。
擁着衾被坐起,一個念頭清晰地冒了出來。那塊黑漆符牌,她想起來了。前幾日,舒祺來召趙簡入宮,她見到了,舒祺,還有随行的兩名黑衣,腰間都别着同樣的黑漆符牌。
趙簡為何說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