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韓非的主張,一言以蔽之:君主要大權獨攬,乾綱獨斷。”
三年過去了,嬴政的學藝日益精進。諸子百家,他讀的最多談論最多的,是韓非。最初讀韓非的論著,是為了找茬挑毛病,随着閱讀與理解的深入,他對韓非的态度轉為深深的折服,發自内心的崇拜。
孟弋望着眼前的少年,嘴角不覺彎起,眼中有淚意,胸中翻江倒海。怎麼能不激動呢,面前侃侃而談的少年,是嬴政,未來的千古一帝啊。
在齊宮親見太子落水後掙紮的一幕,孟弋受到極大的刺激,不僅前世潛水遇難的記憶複活,更多的記憶也陸陸續續被激活。她明白了現下所處的是戰國末年最混亂的時代,更知道了她稀裡糊塗做了千古一帝的老師。夢幻一般的經曆,令她感到極度的不真實。
嬴政見老師久久不語,想着是不是自己說錯話了。
孟弋壓住内心的激動,搖搖頭:“我想起了别的事情。”
當年與韓非匆匆相遇又匆匆分離,他的樣貌都模糊了,對于曆史上他的悲慘結局,印象卻尤為深刻,也很是同情。孟弋想,嬴政此時年紀尚小,韓非的崇拜就如此之深,将來必會對韓非手下留情。
“估摸着,趙王快下令了,你和母親很快就能回秦國了。回到秦國,你切不可耽于享樂,不然你和母親受的苦,全都白費了。”
她在交代将來了,嬴政又長了幾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顯得有些焦灼,他問:“老師真的不能和我們一起回秦國?”
“政,你又不守規矩,學生怎麼能為難老師呢?”
趙姬及時出現,替孟弋解了圍。
孟弋起身相迎。
“不請自來,沒有打擾吧?”
“當然沒有,快請進。”
趙姬端坐好,細心觀察孟弋神色,遭逢大難,她整個人瘦了一圈,瞧着教人心疼,可骨子裡的那份堅韌,使得她勇敢無畏向前。趙姬自歎弗如。
叙了幾句閑話,趙姬語氣一轉,道:“呂不韋派人從鹹陽送來了口信。”
孟弋和嬴政都很驚訝。
“他說子楚挂記我們母子,教我們母子做好準備,秦國在給趙國施壓了。老秦王喪期一滿,安國君就即位,子楚将成為太子。”
趙姬話語中透着急切,也有一絲隐憂。
還有句話,呂不韋沒交代,送信的年輕後生多了一嘴:子楚公子在鹹陽又生了個兒子,叫成蛟。
男人的爛德行趙姬再清楚不過,都是管不住下半身的動物,她也從沒指望子楚為她守貞,可當細問過成蛟的年齒,算出子楚一回鹹陽就找了女人,她仍覺可悲
她在邯鄲含辛茹苦替他養兒子,他卻在别的女人身上快活。
孟弋想起,史書上對趙姬的記載刻闆又冷漠:淫|蕩。女子背上這一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史家隻看到她所謂的淫|亂,卻看不到她被當成物品轉手于男人之間,又被狠心抛下,東躲西藏保護血脈相連的兒子。
孟弋為她打氣:“沒關系,丈夫靠不住,你還有兒子,兒子一定靠得住。”
孟弋沒研究過真實的嬴政對生母究竟是何心态,眼前目光潤澈的少年,倒是發自内心依賴并信任他的母親。但願将來也是母慈子孝。
送走趙姬和嬴政,孟弋去了書房。
趙簡和賓客正在議事,聽見腳步聲,遂叫衆人散了。
“夫人。”
賓客退至廊上,與孟弋相遇。
孟弋步入房中,“我一來全散了,有什麼是我不配聽的?”
趙簡說:“可不是不敢讓你聽見嗎,我們正在商議,租稅從何出。”
孟弋立時頓了臉。
趙丹想增稅,此事她早知曉,卻沒想到趙簡真把這活攬下了。
“如果我推辭,他還會找别人。與其讓酷吏盤剝百姓,不如我自己來。”
孟弋常年和收稅官吏鬥智鬥勇,非常清楚他們都是饕餮,恨不能殺雞取卵。趙簡将此事扛下,至少會給百姓留條活路。
“我初步設想,農人不易,田租盡量穩住,實在不行就少加。商稅……”他頓了頓,歉然看向孟弋,“怕是要加。我召集賓客,讓他們議一議,各種貨物,抽取稅率增加多少合适。等大體敲定了,先請你過目,如果你覺得不行,就改,改到你滿意為止。”
也隻能如此了。
不知是不是剛剛被嬴政那句話影響到了,孟弋沖口問了一句心底醞釀已久的話:“簡,你可曾想過,離開趙國?”
沒料到她會這麼問,趙簡一時間怔愣住了。難道,是她想離開趙國了?
孟弋笑笑:“随口問問,不必當真。”
視線一轉,不經意瞥到案頭的一枚黑漆符牌,上面雕着一隻伏虎。
“這是何物?看着眼熟。”
“廊上撿來的,許是哪個侍衛丢的,我正要交給虎,讓他問問是誰的。”
“哦。”孟弋感到乏力,懶懶靠在他懷中。“這麼久了,槐杳無音訊,我有時做噩夢都會吓醒。雪宮沉船也沒查個水落石出,我時常在想,兩樁事會不會就是一樁,賊人想宮裡宮外同時下手,除掉我們全家?可是我們在齊國沒有仇家……”
雪宮沉船,是因船尾被鑿透,水灌入了船艙。齊王處死了多名寺人宮女洩憤,那件事的真相也随之被掩埋了。
趙簡捧着她的臉端詳,下巴尖細,一點肉都沒有,原本豐盈紅潤的面頰,如今瘦得隻剩顴骨了。“讓你莫胡思亂想,自己看看,臉都瘦脫相了,養這麼久都養不回來。”歎口氣,攬住她的腰往外走,“我餓了,陪我吃點東西。”
走到廊上,他沖院中侍立的虎打了眼色。
待公子和夫人轉向後院,虎幾大步沖到書房,取走了那枚虎牌,心中狂跳,大意了,所幸夫人沒起疑。
趙簡一說,孟弋也覺餓了,看着幾樣可口的點心,食指大動,捏起一塊桃酥正要往嘴裡放,少祁匆忙來禀:“夫人,糧肆的黑頸打發人來請夫人去一趟,去齊國的運糧隊回來了。”
***
趕到糧肆,遠遠就看見黑頸在門前候着,抓耳撓腮,手不時搭上眉骨張望,見了孟弋的車駕,張皇來迎。
“急着叫我來,可是糧食出問題了?”
黑頸說:“主人快随我來,有人要見你。”
什麼人?
孟弋進了院,見一人蹲在地上劈柴,孟弋仔細看了幾眼,那分明是個少年,想起了什麼,喉頭一哽。
“教你别忙,你又幹上了。快看看誰來了!”黑頸喊。
那少年擡袖子擦把汗,扔了斧頭站直,黑黢黢的臉上咧開憨傻的笑容,露出滿口白牙:“大姊!”
孟弋睫毛一扇,淚珠滾落。
三年了,槐終于回來了。
“去齊國的運糧隊伍今日返回,糧食卸到院中,我正稱重,一個活人從車上跳下來,吓我一跳,還當是鬼,他開口喊我,我才認出是這小子。”黑頸虛指着槐,抿掉眼淚,“黑了,高了,也壯了,不敢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