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草木蓊郁,田野間聳起了一片墓冢,一壁萬千生機,一壁森森死氣,觸目驚心。
一共十八座墳。十八,成了孟弋心裡的新夢魇。
曆經百日的風吹雨淋,墳土已幹固,土粒間蓬起了野草。
一百天過去了,孟弋的記憶沒被時間沖刷腐蝕,衆人慘死的形狀,流了滿院的血,在她心底愈益明晰。
在臨淄鬧市區發生此等慘絕人寰的滅門慘案,還是針對趙公子的嶽丈,齊國朝堂上下都感到震怒,君太後和齊王下令捉拿兇手,處以極刑,絕不姑息。鑒于事件之惡劣,趙王已被驚動,齊國為安撫趙簡安撫趙國,委派齊相主審此案。
後勝一接到命令就立即調集司寇等負責刑獄的臣僚,精選幹将。
經過十日犁耙似的偵緝追查,臨淄官吏捉住了莊市市掾。開始,市掾抵死不認,獄吏将種種酷刑在他身上使了一遍,他被折磨得沒了人形,為求速死,将所犯罪行悉數招認。
引發罪惡的緣由是弋氏的财富。市掾負責市場管理和稅收,清楚弋氏店肆的經營狀況,眼饞許久,最終選了月黑風高夜下毒手。
孟弋不解,那日留下的護衛,克兄、羊午都是好手,再加上弋氏十數個壯後生,來人得是何等的武藝高強之輩,才能将他們全部殘殺?
獄吏逼問出的口供是,市掾另有同謀,同謀是宮中寺人任祎。就是這個叫任祎的閹豎,收買了亡命之徒和逃兵,偷竊了存放于臨淄武庫中的精良武器和勁弩,趁着夜色掩護,大肆殺戮。
克兄和羊午的胸前,是各紮着一支箭,他二人屍體就躺在門口不遠的地方。看來賊人先破門射殺了他二人,再搶入院中虐殺。
供詞入目,字字如錐,紮得孟弋血流不止。
閉上眼,她又看到,出發去雪宮時,克兄送她上車,目送她離去。這麼多年,兩人默契不是一般的深,孟弋自然看懂他沒說出口的言語:一切小心。齊宮生變,她陰差陽錯逃過一劫,而他卻沒逃過。
朱氏自見了她,就隻敢躲在角落默默對她笑,神色恭謹。她留給孟弋最後的記憶,是死死壓在父親身上,仿佛竭力護住珍貴的東西,一支箭镞生生紮入她背上……
羊午,送他們離去前,嚴肅警告棄小心行事不得放肆。他在世上的最後一幕影像,是不屈地瞪着的雙眼,告訴世人,他死不瞑目。悲痛欲絕的棄扇了他一巴掌:“不是不讓我找野男人嗎,那你倒是起來看着我啊!”
辛,那樣美麗鮮活的女子,永遠停留在了如花的年歲……
十八個人,十八道魂魄。孟弋在他們每個人身邊都駐足停留,對他們說,兇手捉住了,今日行刑,請他們和自己一道,親眼見證兇手一個個被淩遲。
……
親眼看着仇人被虐殺,自慘案發生以來一直緊繃着的孟弋終于有了片刻的松弛,長哭不止,眼淚都要哭幹了。
可是任務沒完成,她必須打起精神,護送亡魂返故鄉,送他們入土為安。
下葬那日,陰霾籠罩天穹。孟不顧勸說,手扶豎棍,硬挺挺看着他們入窆,看着黃土一鏟鏟灑下,層層壘積,最後聳起封土。
“父親……父親!”
終我此生,無相見矣。
當天夜裡,孟弋發起了高燒,不停說夢話,反複喊着一個名字:槐。
十八具屍首,沒有槐。乍見到屍橫滿院,孟弋心智崩潰,哭倒在地。趙簡捱過最初的震怒之後,鎮定下來,命人清點,結果發現,槐不見了。院中屋内一寸一寸篩過,遍尋不見。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讓人恐慌,卻也給了人一線希望。
趙簡鄭重拜托齊國方面代為找尋,後勝問詢後非常重視,派出了得力人手,全城搜尋。
時間一天天過去,好幾個少年被帶來讓孟弋相看,孟弋見一個搖一搖頭,都不是槐。
孟弋等得,亡魂等不得,隻好先行回邯鄲。
到百日祭這天,槐仍未找到。
拜祭完,孟弋疲态盡顯,趙簡攙着她往山下走。雖已入夏,她的手卻是涼的。趙簡肺腑仿佛紮了根針,吸口氣都隐隐作痛。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寬慰。
“也許吧。”
孟弋音質沙啞,眺望遠方東方的地平線,或許,明天,槐就出現了。
等啊盼啊,三年過去了,東方依然未傳來佳音。
***
三年後,趙國的狀況一天天壞下去。
三年間,秦趙之間沒發生大的戰事,趙國卻與北邊的燕國打得不可開交。馮忌勸阻得了一時,勸不了一世。趙國西面被秦國蠶食狠了,南面又是魏國,魏國雖衰落,實力仍在,便隻好撿軟柿子,朝六國中最弱的燕國下手。加上彌子牟等奸佞小人的挑撥,趙丹頻頻對燕用兵。
接連用兵是對國力的極大考驗,錢糧布帛以驚人的速度消耗,物資匮乏,物價上漲,百姓的日子一天難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