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相印後,趙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這日趙簡來探望,見往昔風流倜傥的叔父被沉疴折磨得形銷骨立,不禁悲從中來。
與侄子的悲傷形成對照,趙勝很是樂觀:“生老病死,皆為天數。蒙天恩,我享用了數不盡的人間富貴,足夠了。隻恨我已油盡燈枯,無力扭轉傾頹的國運。”
千裡之堤毀于蟻穴,趙國的朝堂上充斥着蟲蟻,被啃噬出了無數窟穴,一旦大水來襲,旦夕間便會垮掉。
趙勝預料到了後果,可已沒有力量去填補了。
盛極必衰,月滿則虧,面對浩渺宇宙,王侯又如何?不過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趙國前途晦暗,趙簡又何嘗看不到?他不願叔父過于勞神,與他話些家常,轉移轉移注意力。
趙勝語重心長道:“避敵鋒芒,韬光養晦。”
繼而交代起了身後事。諸子皆已長成,雖無才幹出衆者,然足以保全自身。将來長子襲爵,其餘諸子亦有分封,他無可操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趙忽。趙忽一向與趙簡親近,趙勝鄭重把趙忽托付于他。
叔父在托孤了,趙簡胸口堵得慌。
趙勝自然又說到了子嗣。
趙簡與孟弋成婚有幾年了,琴瑟和鳴,是宗室典範,美中不足是沒有子息。作為長輩,趙勝少不得催幾句。
趙簡道:“害叔父操心了,我會抓緊的。”
嘴上這麼說,内心卻一點不急。
國運晦朔,他身為趙氏子,前途更是暗昧,把孩子生下來,能保他一生無災無厄嗎?再說,孟弋才多大,生育是大難,不亞于闖鬼門關,他舍不得她遭這份罪。
三年來,孟弋表面冷靜睿智,可趙簡知道,她那是心傷。真正的哀恸,不是朝外放的,是往内收的,不向他者宣洩,隻會折磨自己。
三年前,臨淄慘禍發生後最初的幾日,孟弋深陷自責與悔恨,痛哭不已,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在趙簡苦口婆心勸說下,勉強進些食,吃了醫工調配的藥劑,夜晚能安寝一時片刻。
後來,她多數時間都是清醒自制的,沒有沉溺在悲傷中無法自拔,她強逼自己忙碌,一門心思撲在店肆經營和府中庶務上。外人看來她是那般堅強,唯有趙簡知道,她是在麻痹自己。夜深人靜時,她會哭醒;白日間,她會不說不動,久久地出神。記得某個深秋,在院中賞菊,那日陽光甚好,菊朵向陽,孟弋發自内心地微笑,趙簡被感染,情難自禁擁她入懷,下巴親昵地摩挲她發頂,一根白發不經意入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趙簡默然意識到,她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與心魔對抗。
她一直活在内疚中,内疚父親在的日子沒能與他好生說過幾句話,恨自己沒早點離開臨淄,哪怕僅一天,慘案都不會發生。
這是她心澗最深處的傷疤,每次直面,都會讓結痂的傷口鮮血複流。對枕邊人,也無法宣之于口,她選擇自我治愈。
趙簡知她懂她,從不強行安撫。世間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夫妻也不例外。既然她選擇了獨自堅強,那他便默默陪伴,陪她走出陰霾。
辭别趙勝回到家,堂上琴音入耳,醇厚綿長,能聽出撫琴人心神安甯,趙簡露出了微笑。
***
這廂剛舒心幾日,那廂趙丹又開始讓他堵心。
無他,府庫消耗過甚,想補上,就得從百姓身上盤剝。
眼見他臉色微變,趙丹擡手制止他:“寡人知道你要說什麼,知道寡人為何讓你做這件事?”
趙簡搖頭。
趙丹道:“如果派彌子牟去,你放不放心?”
放彌子牟去禍害百姓,遲早激起民變。拒絕的詞,趙簡說不出來了,看來這個惡人,必須他來當。
趙簡還沒想好如何當這個惡人,又有一條威力堪比千鈞勁弩的消息傳來:秦王嬴稷死了。
聞知嬴稷死訊,趙丹半晌沒言語,突然暴跳起,放肆狂笑。
自從趙丹坐上王座,老秦王就是他的噩夢。他剛即位,秦兵圍了邯鄲,那時由母親主政,文臣武将力挽狂瀾,他肩上的擔子沒那麼重。不出幾年,長平之戰,四十萬趙軍被坑殺,他以一國之尊赴鹹陽委屈求和。再後來,邯鄲又被圍兩年……
趙丹幾回于夢中夢見嬴稷舉刀要殺他,驚吓出一身冷汗。而今,那老翁死了,終于死了!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趙丹倒下了,眼角流下了淚。
嬴稷去世,谥号昭襄。太子安國君嬴柱即位,立自己的兒子子楚為太子。
西風刮到了東方。
趙國朝堂掀起了新的争論:要不要送嬴政回秦,以便讨好目下的秦太子,将來的秦王?
争論多日,支持送嬴政回國的一方占了上風。
嬴政也想回秦國,可是舍不得老師。老師痛失家人,他想多陪伴老師幾年,寬慰她的心。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有沒有法子讓老師一起去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