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勞頓,進臨淄城時已是日迫西山,闾裡閉門,孟弋挑了最近的逆旅入住。郭家信使運氣不好,趕到城門時,城門已關閉。人生地不熟,有錢也沒處使,隻好在城外覓了家逆旅歇腳。
天亮,臨淄在喧嚣中開始了新的一天,不愧是富甲海内的名都,舉袂成幕,揮汗如雨。孟弋一行人才從半凋敝的邯鄲出來,蓦然見了人間富貴,一時間有些不适應。進了北門,到了臨淄最繁榮的莊嶽之間,珠寶珍奇、魚鹽醬豉、酒肉果蔬、糧食布匹,凡是民生所需,應有盡有。還有賣挂占蔔的,逢人就熱情吆喝,招攬生意:“卦卦靈,卦卦靈,不靈不要錢!”
那賣蔔的白淨臉、丹鳳眼,棄瞟了眼雙腳就走不動了,欲近前算一卦,被羊午惡狠狠剜了一眼,搡了一掌:“想都甭想!快跟上,别耽誤夫人正事。”
這兩口子太有趣了,孟弋憋笑憋得腮幫子疼。棄這樣無拘無束的性子,多好。女子就該如是。
弋氏在臨淄的店肆就開在嶽市,比肩而鄰的兩家,分營趙國和齊國物産。起初,孟弋沒想在齊國設店肆,但因與齊國買賣往來頻繁,物産堆積多了不好存放,便盤了兩家店肆。誰能想到,當日無心之舉,反倒成了今日的避難居所。
店肆的掌櫃夥計見孟弋來到,躬身行禮問安,立刻引她去了後頭的院子。
院中一小少年正費勁舉着掃帚掃地,見有人來,他擡頭一看,紅了眼圈:“姊!你可來了!”
兩年沒見,槐長高了許多,也壯了,小牛犢似的。弋叟這人,心腸不壞。逃難時,留下兩名身強力壯的家丁看家,其餘老弱婦孺全帶到了齊國,連朱氏母子也沒丢下。
孟弋猛然醒悟,母親和幼弟餓死,自己險些被賣,這些年一直是糾纏她的夢魇,又何嘗不是父親的夢魇呢?隻不過父女脾氣都沖,針尖對麥芒,長年累月無休止的吵來吵去,硬是在彼此之間築起了厚厚的心牆。
弋叟早被驚動了,拄着拐杖顫巍巍迎出來。
久别相見,二人性子都收着。孟弋說起了邯鄲景況,弋叟聽着聽着掉起了老淚,頓生劫後餘生之感。
朱氏遠遠地瞧着孟弋,直抹眼淚。
仆人挨個近前拜見孟弋。
孟弋扶父親回屋,父親腿腳愈發不利索,走路都離不了人了。
“要回邯鄲喽,高興!”
陪孟弋一道來的婢女辛悄悄拭淚。
孟弋強忍眼底酸澀,撇頭望向院外,老榆樹的一片葉子自枝頭脫落,飄落根腳。
陪父親吃過午食,孟弋點了人手去市場。弋叟忍不住絮絮叨叨:“早點回來,别買那麼多東西,價錢談不攏就算了,早點回邯鄲,臨淄我一天都不想住了。”
“知道了知道了!”
話就不能多說,父女眨眼又回到争吵不止的狀态,孟弋不耐煩,一溜煙跑了。弋叟精神頭也足了,不似恰才那般頹靡,“說幾句就不耐煩,我還有幾年活,還能說你幾句?”
辛嗔怪:“當然要活得長長久久,長命百歲。”
弋叟笑着擺手:“那就不是人喽,是要遭天譴的。”
孟弋剛離開,一道人影旋風般刮入店肆:“敢問,主人家可是邯鄲弋氏?我是邯鄲郭家派來送信的,孟弋夫人可在?小的有要事禀報。”
夥計沒敢耽擱,立即引他去見弋叟。
一聽愛婿被逐,弋叟脈搏都加速了,吓得辛趕忙扶他坐下,撫背順氣,又叫來叔牛那傻小子,“愣着幹嘛,趕緊把少主找回來!”
孟弋走遠了。察看市場物産、物價,又馬不停蹄去拜訪了常年有生意往來的臨淄大糧商。
邯鄲大戰剛結束孟弋就上門送錢,糧商高興,主動降了價,孟弋省了一大筆。
孟弋鄭重道謝,又打聽起臨淄城珠寶的行情。“有位友朋,手上有一批南海珍奇,想出手,奈何邯鄲被圍兩年,這批寶貝全壓手上了,今我來臨淄,他托我打聽齊國可有喜歡珠寶的。”
她的朋友就是她自己。呂不韋留下的那批金珠寶貝,放在她手上,一點用處也無,不當吃不當喝的,因此想在臨淄碰碰運氣,轉手兌成錢糧。
糧商表示會代為留意。
拜别糧商,孟弋又在市場購買了許多鹽、豉、醢酞。
等到氣喘如牛的叔牛終于找到她時,市場都快關閉了。
“少主,快随我回去,邯鄲來人了,出大事了!”
讀罷郭起的信,信劄自孟弋手中啪嗒掉下。
趙丹要逐趙簡,天下怎麼會有這樣做兄長的!趙簡會如何應對?
孟弋心急如焚,胸中湧上一股沖動,她不管不顧沖到院中,牽了匹馬:“我要回邯鄲!”
衆人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措手不及,鐘離克和羊午最先反應過來,牽馬就追。
孟弋沖到街上才發現市中人漸漸散去,往家趕,離太陽落山不遠了。她要賭一把,日落前一定要出城。
***
弋叟長籲短歎,命令家仆收拾行禮,明日一早就啟程回邯鄲。
棄在院中幫着夥計抱柴,聽到有人叫門。
棄落了栓,拉開門,驟然呆住了。
***
天不遂人願,孟弋沒跑過落日,趕到城門時城門已閉,城門吏毫不客氣将她趕了回去。
她萬念俱灰,在城門下徘徊良久,隻恨不能脅下生翼,飛躍高聳的城牆。在鐘離克和羊午的勸說下,她隻好沮喪地回去。
真是絕妙的諷刺,沒等秦人攻下趙國流放趙簡,倒先讓自家兄長流放了。
“公子處處忍讓,換來的卻是無端的猜忌和排擠,哼,若不是公子不肯,我等早就……”
羊午話沒說完,孟弋聽懂了,做手下的,誰不希望自己的主人更進一步?孟弋于絕望中生出了一絲絲希望,趙簡手底下這群人,倒可試着一用。
早春天氣,齊國又居東方,天黑得早,路沒走到一半,視野中便一片黑了。孟弋心頭陰翳更重,趙簡會如何抉擇?逆來順受,乖乖去燕國?燕國能收留他嗎?她該怎麼辦?一起去燕國?
想着想着難受死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現在不是戰時無人可用,舔着臉大言炎炎兄弟情深的時候了,趙丹真該死!
哒哒哒,空曠的街衢迎面駛來一騎,行色匆匆,似有急事。孟弋心思過重,出現了幻覺,把騎手看成了趙簡。
她嘲笑自己失心瘋了。下一息——
“葵!”
孟弋心尖一顫,那人疾如風向自己奔來。
那不是幻覺,那真的是趙簡。
“簡!”
馬感知到主人的情緒,四蹄揚起,奮力騰骧。
***
“你怎會來齊國?是燕國不肯收留你?”
回去後,趙簡拜見了弋叟,孟弋心急,沒容他們多說幾句,就拉走了趙簡問話。
相較于她的急躁,趙簡反倒悠然惬意多了,笑意都透着恬然從容。多日未見,思念、擔憂在心中烘焙醞釀,此刻化為癡纏的擁抱。
孟弋一把推開他:“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兒女情長?”
“危機都過去了,沒事了,我是奉命出使齊國的。”趙簡喂她一顆定心丸。
孟弋一愕。
趙簡笑了。兩人真的分開太久了,消息都錯節了。
趙丹命令下達時,趙簡懵了,木然不知所措。他要被趕出趙國了?!趙丹是承嗣的宗子,他驅逐趙簡,也即意味着趙簡被宗祧抛棄。一個沒有祖宗的人,與禽獸何異?
趙簡神清凄惶,如喪家犬。行屍走肉般出了大殿,涼風一掃,打了個激靈,不,他不能走,他走了,葵怎麼辦?他哪裡都不去,就在邯鄲,等她回來,就算走也要帶她一起走。
然而,王命不可違,邯鄲城中有誰能替他擋一擋?叔父固然可以,但不到窮途末路還是不要讓叔父站到趙丹對立面,不好收場。
還有誰?他腦海中拼命搜檢可能人選,忽然聽聞一聲铿然鐘響,他循聲望去,鐘聲來自東面,東面……祖廟。
彷如激流沖破阻石,又似驚雷穿透雲霄,他豁然有了主意:去祖廟!
祖廟的官吏見到廬陵君都十分納罕,非祭日,這位公子來做什麼?隻見他到了殿前,屈膝便拜,振振有詞: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簡,甯死不原背棄祖宗,祖宗有靈,請垂恩護佑。
一路緊追的黑衣見了這一幕,臉都和身上的衣胄一個色了。他們是受王命驅逐廬陵君,可沒料到廬陵君會躲到祖廟啊!
祖廟供着趙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是趙氏的根脈象征,誰敢造次!
孟弋聽到這兒,轉憂為喜,笑着滾到趙簡懷中,“你怎麼和嬴政一般淘氣,後來呢,你就躲在祖廟不出來?”
趙簡在祖廟躲了三日,後來才知,三日間,外面精彩極了。
趙丹投鼠忌器,勸不出趙簡,又不敢強攻,生怕這不肖子昏了頭,一把火燒了祖廟,後果誰擔得起?舒祺、趙勝輪番勸,甚至趙豹也在趙亥逼迫下,半推半就勸趙丹,關起來教訓一頓得了,趙氏血脈,逐去燕國不是便宜了燕人?
趙丹雖也知道朝堂之上自己意氣用事,可下出去的命令潑出去的水,焉能收回?否則王之威嚴豈不是落在地上任人踐踏?加上彌子牟煽風點火,趙丹遲遲不肯松口。
這時,一位有名的縱橫家出場了,此人正是馮忌。——危機解除後趙簡方得知,是趙勝和廉頗聯手請了此人出山。
馮忌為人不拘小節,王公貴人多有想将他招緻門下的,都被他謝絕了。趙丹也早有招納之意,聽聞他求見,欣喜地派人迎入宮中。
馮忌如何勸的趙丹,趙簡也是事後聽舒祺說的。
馮忌開門見山:“大王驅逐廬陵君,是因為燕國?”
這一句甚有機心,趙丹因燕之故驅逐趙簡,好似趙丹的行為不是出于自主,而是受到燕國刺激才做出的,趙丹的王者尊嚴不容許他承認。他傲然道:“寡人一言一行,皆出自于心,不關乎什麼燕國秦國齊國。”
馮忌又說:“樓卿曾三度為秦國說話,大王都沒有驅逐他。廬陵君隻為燕國進谏了大王一回,大王就要興師動衆驅逐他,難道大王認為燕國的威脅比秦國更大?豈不是太看得起燕國了?”
明明是逐趙簡,馮忌卻硬将矛盾延伸到了趙對燕國、秦國的态度上。儒生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些縱橫家攪混水的功夫真是太厲害了。趙丹失了好性,聲嘶力竭維護自己的王威:“寡人從未将燕國放在眼裡,寡人就是想驅逐趙簡!”
他成功地跳入馮忌設下的陷阱。
“既然大王驅逐廬陵君,不幹燕國事,那就是說,廬陵君勸阻對燕用兵無錯。廬陵君無錯,大王卻要驅逐他,驅逐自己的愛弟?……臣以為大王是陷自己于不仁不義之地!”
趙丹面皮狠狠抽搐,“馮、忌!”
王者之怒,雷霆萬鈞。
馮忌不被不吭,泰然下拜:“王固然可殺馮忌,馮忌死不足惜,但遺憾王将背負氣量狹小、不能容人的惡名,馮忌深為王所不值。”
孟弋聽了都要拍手叫好了,不愧是縱橫家,一條三村不爛之舌堪比十萬大軍。
趙丹毛病很多,但是不笨,他沒有在氣頭上殺馮忌,也意識到這個時機這個由頭驅逐趙簡不明智。可是,如何能不失體面地收回成命呢?
馮忌善于洞察人心,獻計:可公開申饬廬陵君不肖,再尋個差事令其戴罪立功,如此大王非但不受損,反添寬容愛弟的美名。
趙丹從其言。
“于是我就被到齊國來了。”
齊國的糧剛送到,禮尚往來,趙國應回謝。而且,趙丹恰有一樁事。
趙丹剛即位那年,秦國攻趙,來勢洶洶,趙國求齊國出兵。齊國說,出兵可以,但須派長安君到臨淄為質。長安君是太後少子,趙丹同胞兄弟,太後不舍,斷然回絕,将勸谏的大臣全罵了回去。形勢危急,舒祺的父親,老臣觸龍親自勸說太後,太後才舍得派長安君為質。
三年後,太後薨,趙丹派人迎長安君回邯鄲奔喪,令指派了一名宗室子入臨淄,接替長安君為質。好幾年過去了,那宗室子的父親病重,想在死前見兒子一面,懇求大王開恩。
原本,此事成與不成,趙丹不是太在意,他反正不會為了一名宗室子與齊國低聲下氣或是撕破臉面,可若将此事丢給趙簡來做,那就另當别論了。
關乎趙氏尊嚴,隻許成,不許敗。趙丹如許命令趙簡。
馮忌沒想到,自己剛趙簡從祖廟撈出來,卻又把推到另一個坑中。
趙簡誠懇道:“先生此言差矣,先生救了趙簡,又阻止了對燕用兵,挽救了無數将士,先生大功于國矣,趙簡銘感五内。”
趙簡再三緻意,又問出了心中疑惑,馮忌性情乖戾,不買權貴的賬,這回如何輕易出山?
馮忌說:“公子年紀輕輕記性就如此不好,公子忘了桑翳的餓人了嗎?”
說完,不等錯愕的趙簡回神,大笑着離去。
幾年前,趙簡去郊外打獵,在桑林中遇到一個餓昏的倒黴鬼,忙叫侍衛掐人中救醒了他,喂給了水、食,活了他一條命。那人甚是奇怪,吃飽喝足,不說磕頭謝恩,一句話都講,沖趙簡拱一拱手就走了。
靈辄大罵:什麼鳥人,咱們救他一命,他一聲不吭,擡屁股救走了?
思及前事,趙簡感慨萬千,誰能想到,當年無意之舉,今朝反救了自己。
孟弋動容道:“善有善報,救人救己。”
“是啊。隻要和你在一起,天崩地裂都不懼。”趙簡握住她的手,“沒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片刻前,孟弋還擔憂,他要是去了燕國,她該作何抉擇,沒料到頃刻間就峰回路轉。看着眼前人飛揚的神采,她想,也許他是對的,他們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