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不疾不徐行了兩個月,從邯鄲向南,過大梁到新鄭。
入城門時,天穹密布彤雲,一場風雪蓄勢待發。深夜,有枯枝砸落的聲音,應是積雪壓斷了樹枝。清早出門看,雪已二指深,灰蒙蒙的天上不時有碎玉屑灑下,跌在弓腰掃雪的仆役的身上。
眼見是天留人,匆匆趕來新鄭迎接趙姬嬴政母子的秦使也不敢催促,隊伍于是停下修整,待天晴雪化再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甯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不用急着趕路,大雪壓地,又不好出去野,領略新鄭繁華,嬴政耐着性子在屋中溫起了詩。既然到了新鄭,自然而然背起了鄭風。令人怅然的是,世間沒有鄭國了。新鄭成為韓國都城已經二十餘年了。
讀書聲飄入孟弋耳中,她沒像以往那樣生出為人師的欣慰喜悅,眉宇間反添了幾許怅惘。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兩個月,可不就隔了好幾十年?
自上路以來,她刻意麻痹自己,不回憶不追悔,每日都在計劃以後,盤算到了秦國日子怎麼過,做什麼營生。她别無他長,到了鹹陽,要重操舊業,白手起家。也不算徹徹底底的“白手”,有一些錢财傍身,雖不多,發家的本錢卻是足夠了。境況比發家時不知強了多少倍。何況黑頸也随她出來了。
一看見黑頸,前塵往事如同空氣一般如影随形。
計劃逃離邯鄲時,她征詢過手下人的意見,諸讓和槐等人不想走。
諸讓道:“主人從前說過,雞子不能放同一個筐裡,黑頸陪你去秦國,我守邯鄲。咱們多年的心血不能就此白費,等風聲過去,管教咱家的買賣重新開張。兄弟們的墳頭,年節得有人去添添土。”
槐說:“我也留下,守着……父親和母親。”
槐說“父親”的時候猶豫了下。他畢竟長了好幾歲,好多事大人不說他心裡也明白。
他們心意堅決,孟弋便沒再勸了。
邯鄲到新鄭的大路,她走過許多遭,往常都是從出發就開始計算歸期,這一次,沒有歸期。
她抱着手爐,呆坐到夜半。
迷迷糊糊打盹時,耳邊傳來咔嚓咔嚓聲響。開始她以為是夜間巡視的仆役,漸覺不對,那聲音很近,就在……外間。
一下子清醒了。
她掣了刀,披上羔裘,悄悄走到外間,借着裡間微弱的燈,看見門縫裡伸入兩根手指,正費勁扒拉門栓。
她屏住呼吸,走上前,舉起刀,利落下剁。
“啊嗚——”
寂靜的冬夜炸響起殺豬般的嚎叫。
拔了門栓,拉開門,門前除了一灘血迹,哪裡有人!
跑得可真快。孟弋朝着夜幕啐了口。
黑頸就歇在孟弋隔壁,聽到聲響立馬鑽出來,也沒看見人。
熟睡的人都被驚醒了。聽了孟弋的講述,又驚又氣,嬴政炸呼呼拿了把刀,稱要為老師守夜放哨。
孟弋尚在後怕中,稚氣未脫的言語倒沖散了不少心頭懼意,笑道:“可别折老師的壽。”
嬴政的話雖幼稚,卻也提醒了趙姬,孟弋随她們一起逃出來,身邊連個照料起居的婢女都沒有,夜裡真有個什麼意外,後果不堪設想,不可大意,立刻就命人把孟弋的卧具搬到自己房中,與她們母子歇在一處,好有個照應。
難道是趙軍?接了彌子牟的命令來報複?
入睡前,孟弋不由猜測。
翌日,她注意觀察,未發現有缺了二指的趙國士兵,倒是窺見館驿的仆役有一個缺了指頭的。沒打草驚蛇,囑黑頸暗中打聽。打聽的結果是,那仆役的斷指是早年為貴人的馬鍘草料時鍘斷的。
孟弋面露失望。
嬴政說:“召集趙兵,挨個查。”
孟弋搖頭:“趙兵多,秦兵少,鬧起來咱們恐怕要吃虧。不如教秦使出面,請韓國也出些士兵護送。”
韓國插進來一腳,哪怕兩邊都不幫,趙軍也不敢太放肆。
又過了兩日,雪化得差不多了,正要啟程,孟弋卻病了,隊伍再次耽擱。眼瞧時令已深,送行的趙國士兵心急,他們還急着回邯鄲過年呢,耽擱下去,哪年哪月才能走到秦國?于是每日派人一問,病好了沒,能走了沒?
像故意與他們作對,孟弋發熱不退,人都開始說胡話了。
老師病成這個樣子,嬴政本就煩悶,趙兵一催他就火冒三丈:“你們現在就可以滾回邯鄲去!”
小小一少年,硬是吼出了千軍萬馬的威勢。
不愧是秦人的種,秦使高傲地朝趙兵擡起下巴,鼻孔向天。
趙兵想揍人,可是王命沒完成,回到邯鄲也少不了軍法處置。能怎麼辦?等呗。
又一天過去,孟弋的病仍不見起色,嬴政愈加煩躁了,定是韓國人不安好心,盡找些庸醫。他叫來館驿吏,館驿吏瑟瑟發抖,脖子縮得跟隻鹌鹑似的,他發誓找的都是有口皆碑的良醫。
“我不聽我不聽!你再去找,這兒沒有,就去韓王宮找,總之,若是明日老師還好不了,我就一把火燒了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