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弋安撫住了嬴政,他沒再鬧脾氣反對呂不韋做師傅,遵從了父親的安排。
呂不韋非常重視,特命賓客查閱日書,揀選了一個諸事皆宜的吉日,提前三日沐浴齋戒,到講學那日,早早入宮。
嬴政身着隆重的禮服,向呂不韋恭恭敬敬行了拜師禮。
“太子免禮。”
呂不韋甚是欣慰。
他先簡單考問了嬴政幾句,而後開始第一講:天下。
開篇又是老生常談的例子,堯舜禹,湯、武,桀、纣,嬴政耐着性子聽。
忽然聽到天下大同,嬴政納悶,這是孔門的言論,呂氏從前是商賈,現在做了丞相,他竟信儒者之言?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①
聽到此處,嬴政按捺不住,大聲反駁:“錯!天下是君主一人的天下。天無二日,土無二王!”
他雙目如炬,音聲洪亮,不經意爆發出掃蕩天地的威勢。呂不韋一時恍然,怎麼可能,眼前人明明隻是個少年。
“沒有萬民擁戴,沒有臣工輔佐,何來君主?君主一人如何統馭天下?荀子說,民為水,君為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就是這個道理。”
嬴政辯诘:“沒有頭雁領路,群雁飛不到南方。沒有将帥居中指揮,三軍做不到進退有度。沒有君主,臣民就沒有護恃。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相邦居然連這都不懂?”
呂不韋幹張張嘴,說不出話。
嬴政最是争強好勝的年紀,雖然孟弋告誡他要尊重呂不韋,可就是忍不住要氣他。“君主奉天命牧養萬民,萬民必須服從君主。如有不從,以嚴刑峻法管束之。如此,安敢覆舟?”
“這樣的君主與桀纣何異?周厲王的下場還不足以引以為戒嗎?”
呂不韋忍不住爆發,拂袖離去。
氣咻咻跨出門檻,擡頭看見了子楚。
“大王?”
子楚搖頭歎氣,“我都聽到了。”
今日是嬴政的第一課,子楚很重視,在殿外旁聽,結果,大失所望。兒子養在外頭幾年,養廢了,孟弋是怎麼教他的!
回寝宮的途中,見到五歲多的次子成蛟。成蛟見了父親,恭謹行禮。
成蛟乖巧懂事,子楚見之則喜,牽起他一道走,問他跟着師傅讀了哪些書。
成蛟記性很好,一條一條背着師傅教的聖人之言。
聽着聽着,子楚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
大王和相邦重賞趙國廬陵君夫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鹹陽權貴圈中的頭号新聞。這是孟弋和李斯聯手運作的結果。
孟弋信奉悶聲發大财的準則,行事一貫低調,此番一反常态的高調,也是形勢所迫。她是個“一窮二白”的外來戶,鹹陽令手上有兵,若對她下手,易如反掌。好在,孟弋擅長狐假虎威,借子楚和呂不韋這兩頭虎的勢,吓退鹹陽令那條狼。
子楚賞賜的宅子離鹹陽宮不遠,權貴豪富多居住于此,呂不韋家也離得不遠。
廚下生了火,煙囪飄出縷縷炊煙,大王王後恩賜的仆人忙着灑掃庭除、試門栓門鎖,孟弋心滿意足躺平。她在秦國終于有家了,今夜能睡個好覺,不必擔心有賊深夜撬門取她性命了。
次日,孟弋又去了市場。
賴商鞅之功,秦國法治貫徹徹底,秦人衣食住行都有律法管束着,各司其職,各安其業,街面少見遊手好閑者,更鮮見打架鬥毆的,與民風彪悍的趙國迥然有别。
孟弋上回來時,見幾家市肆門上挂着木闆,寫着轉讓,類似後世“經營不善,店面轉讓”。孟弋相中了街心十字附近的一家,今天是來和掌櫃洽談的。
掌櫃要價不算離譜,但孟弋覺得還能往下壓一壓,推說考慮考慮,三日後再來。
回到街上,一隊公人喝罵着押着一黑臉漢經過,吸引了不少好事者。
“狗改不了吃屎!先王陵寝正缺人修,你明日就滾去挖土!”
安國君嬴柱死得突然,陵寝隻好現挖,秦國官吏已經猖狂到如此地步,光天化日硬拉良民去服徭役?疑惑間,有知情者奚落:“該!誰讓他把鬥往下削了一寸,好麼,不滿一鬥也當一鬥賣,良心都被狗啃了!”
黑頸近前搭讪幾句,套出了更多細節。
那人說,抓走那厮空長了顆人頭,裡面的卻是豬腦,都進入二月了,明知官府要下來,還敢頂風作案,不逮他逮誰。
黑頸再問,得知,秦國有規定,每年二八倆月,官府派人嚴格篩查市面上一切度量衡器是否合規,敢擅自增大減損者,嚴懲不貸。②
孟弋聽了,由衷贊歎一句不愧是秦國,律法太細緻太完備了。
公人押着黑漢走遠,看熱鬧的各自散去。孟弋從一群少年中間左躲右閃穿過,向前方的糧肆走去。天性使然,每到一個地方,她最關心的總是填飽肚子的東西。
忽覺不對,一摸腰間,錢袋不見了!
回想,剛才,有個孩子和她撞了下……
她爆喝:“你!站住!”
黑頸反應過來,猛竄幾步,捉住了一個梳角髻的少年,手心攥着孟弋的錢袋。
真是不禁說,才誇秦國秩序良好,扭頭就遭了賊,還是個少年犯。少年犯心理素質過硬,人贓俱獲,連臉都沒紅一下,呼吸如常,反觀苦主,咬牙切齒,心率加速。
散開的好事者注意到這邊動靜,陸續又聚起,有人指指點點。
孟弋質問:“為什麼偷錢?”
少年不睬她。
孟弋對黑頸說:“帶他去見官。”
“官不會管的。” 人群中走出一個少女,面黃肌瘦,說話卻不卑不亢,“我弟今年十三,身高不足六尺五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