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後堂是縣令許澤的居所,許澤沒有家室,偌大的後宅他一人獨主,照顧他起居的僅有縣衙派來的一老翁和一浣婦而已,都是官府的奴婢。後宅鎮日寂靜無聲,今日卻甚是意外,一下子多了許多仆從,捧着冒着騰騰熱氣的豆釜杯盤,急急穿梭于庖廚和廳堂。許澤宴請一位貴客——鹹陽來的孟弋夫人。
這頓接風宴,許澤下了血本,孟弋沒端着,未來幾年都要在藍田過,和父母官打好關系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除了接風,許澤另有目的。
“去歲年終上計,蒙丞相不棄,将在下評為優等,在下感佩于心。如今出了這樣事,我愧對丞相。”
藍田是丞相食邑,丞相的管家在丞相的食邑被殺害,分明是打丞相的臉。許澤是呂不韋親定的優等,他很擔憂自己的仕途。
孟弋心領神會,許澤是在投石問路,她說:“怪隻怪賊人猖獗,與縣令何幹?我會将事情詳細告知丞相。”
許澤甚喜:“許某謝過夫人。”
管家被殺,有許多疑點待理清,筵席後,許澤邀孟弋同往南山走一遭,勘察現場。
孟弋允了。
途中,孟弋主動道明内情。
“不瞞縣令,賊人的真正目标是我,管家恐怕是被我牽連的。”
她略去鹹陽令一節,述說了峪口智退攔路虎的經過。
“那夥賊人許是事後回過神來,追殺到藍田來了。”
孟弋派管家回鹹陽,一為送信,一為搬救兵。準是被賊人盯上了,才慘遭毒手。
“劫道?太猖狂了。下官要上報丞相。”峪口所在地雖非自己治下,然身為秦吏,許澤有責任為大秦的阡陌通衢掃清障礙。
孟弋不由想起,荀子誇贊秦國官吏恭儉敦敬、講求忠信,一個小小的縣令尚且如此,何況将相。反觀山東六國,佞臣當道,賢良不得進用,焉能不敗。
春歸,草木重披新綠,遠望去,山道上一派綠意茸茸。
樵夫自稱,入山砍柴,一腳踩空,陷進了一個坑裡,跌在了一個人身上,驚吓中他胡亂一摸,那人已經涼了。
孟弋和許澤站在坑邊觀察,坑很淺,有刨鑿的痕迹,翻土還沒幹透,可以确定是人挖的。除了幹涸的血迹,一點痕迹也無。野外作案不易發現痕迹,更何況管家已經死了十來天,期間沒有封山,附近黔首随意出入山中,兇手即便留有痕迹,也被破壞得差不多了。
黑頸和跟随而來的縣卒也都沒有任何發現。
沒發現兇手留下的痕迹,在意料之中,孟弋挂心的是,書信被搜走了,信中有她對兇手身份的猜測。如此一來,怕是兇手會加倍報複。
許澤聞言,問:“夫人猜出了他的身份?”
孟弋說:“管家的右耳被割了。這是上過戰場的士兵的習慣,我見過。”
許澤驚訝。
那是非常久遠的回憶了,孟弋沉默了片刻,道:“在邯鄲,見過一個秦國的間諜被殺死。”
“哦?夫人所言,可是當年太子政遇襲一案,牽扯出來的秦國間諜?”
孟弋一愣:“秦國國内也知此事?”
許澤擠出一絲奇怪的笑意:“當年我就在邯鄲。”
當年……在邯鄲的秦人……不正是秦間諜?!
靜谧的林間倏地響起夜枭的鳴叫,孟弋打了個寒噤,後退幾步,喉嚨擠出尖利的質問:“你是誰?!”
“主人!”
見勢不對,黑頸擋到孟弋前面,刀剛拔出來,繁茂的樹冠上“嗖”地飛來一記響箭,正射在他腳邊。樹上跳下幾個壯漢,各個手持刀槍,定睛細瞧,正是峪口那夥。
“小子,幾日不見,長出勢了?”
又是那厮,黑頸咒罵:“你老父才去了勢呢!”
孟弋淩厲的眼鋒掃向為首的賊人:“管家是你殺的?”
“是,你能拿老子怎麼辦?”那人口氣豪橫,,不滿地吆喝許澤“老許,你還廢什麼話?”
孟弋怒視許澤:“你口口聲聲維護秦律,卻與這幫盜賊暗通款曲?”
“說誰是盜賊?你這趙奸……”
“周安!”
許澤喝住他。
許澤斂去了笑意,面上無一絲多餘的表情。
“長平之戰後,趙國毀壞盟約,百般推诿,不肯割地。大秦豈能咽下這口氣?長官軍中侯命我等潛入邯鄲,刺探軍情,伺機制造混亂,以待大軍到來,裡應外合,攻下邯鄲,滅亡趙國……”
一切進展都很順利,卻壞在了一個叫北郭纥的同伴身上。北郭纥潛伏得時間更長,經驗更豐富,可他卻為了一己之私,違背了軍中侯的鐵律,介入諸公子間的争鬥,喪心病狂地刺殺在邯鄲為質的公孫政。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自己暴露,還連累潛伏邯鄲的秦諜,軍中侯下令,除掉北郭纥。
“是我親自動的手。”
疑惑了多年的秘密揭開了,孟弋感到可怖,許澤不會平白無故說破這個秘密,難道要殺她滅口?北郭纥死于内讧,這糊塗賬也要算在她頭上?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