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肅穆的雅樂在章台宮奏響,嬴政心潮澎湃,他聽見了血液湧動的聲音。他,十三歲的少年嬴政,是秦王了。
這将是他永生難忘的一日。啟明星還沒升起,他已趕到宗廟,祭拜列祖列宗,又跪拜父親靈柩,起誓:他會擔起大秦的江山,繼承曆代先王的霸業,吞并六國,一統寰宇。
朝暾萬裡,晴空無雲,登基大典在章台宮隆重舉行。
在華陽太後、夏太後和呂不韋、蒙骜等秦廷重臣以及六國使臣的見證下,先王遺诏被請出,嬴政正式登基為王,尊母親趙姬為太後,為亡父定谥“莊襄”。
孟弋陪侍在趙姬身側,見證了這一曆史時刻,同樣的心潮彭拜,她遺憾地看着殿中人,這些參與者們不知道,他們親曆的事件,将徹底改寫華夏的曆史進程。
列國使臣依次近前恭賀。秦國換新主,是頭等大事,山東六國都派出了龐大的使團,送上隆重的賀禮,目的無非是祈求秦國消停消停,給六國喘息的時機。
“恭祝秦王登基,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趙國使臣是諸位使臣中最年輕的一位,俊美清秀,他一登場,被繁瑣禮儀折磨得混昏昏欲睡的嬴政來了精神,幾乎坐不住了,被母親剜了一眼才按捺住,可聲音裡的興奮卻掩蓋不住。
“趙忽?趙國把你派來了?!”
他最讨厭趙國了,原想趁機羞辱趙使,不料來使是趙忽。
坐在趙姬側後方的孟弋也瞧見了趙忽,三年不見,清澈的少年長大成人了,能獨當一面,站在敵國的大殿之上虛與委蛇了。
趙忽再拜:“大王還記着外臣,外臣不勝惶恐。寡君派外臣來,是為了祈願秦趙邦交永睦……”
“哼!”
一聲輕蔑的嘲諷自身後傳來。不用看,是燕使。
幾年來,秦趙大戰暫歇,趙燕卻連年起兵戈。六國之中,燕國最弱,然而燕國不甘寂寞,趁趙國與秦劇戰後國力大損,出兵攻趙,卻被趙軍狠狠揍了一頓,趙軍直逼燕下都,燕王不得不獻城求和。之後,趙國時不時進攻燕國,燕國招架不住,屢屢求和,都不能阻止趙國。趙國西面遭秦國蠶食,無力抗秦,隻好撿北邊的軟柿子捏,燕國倒了八輩子血黴。
趙國攻燕,也有顧慮,怕秦國趁機在後背捅刀子。趙忽使秦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說動秦國在燕趙之間保持中立。
趙忽沒多大把握能完成使命。盡管秦國新王嬴政對他十分友好,可他内心清楚得很,嬴政沖齡即位,不能親政,名義上由太後攝政,實際上政令全在相邦手中。相邦者誰?呂不韋。
大典結束,秦廷賜宴,美酒入口,無滋無味,趙忽煩惱如何見到呂不韋,見到了又該如何勸說。他與呂不韋素昧平生,當年呂不韋在邯鄲風光時,他尚年少,沒有任何交集。
燕使為趙太後祝壽,恭維之詞聽得趙忽作嘔,他百無聊賴擡頭張望,愣住了。太後身側侍坐的端莊女子,不正是葵姊?
姊,三年了,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趙忽很想哭。
葵姊奔秦的始末他清楚得很,葵姊會不會恨屋及烏,恨整個趙氏,連他也記恨上?
筵席散時,趙忽欲尋孟弋說話。奈何,秦宮人有序引導使臣退出宮殿,孟弋也忙着陪侍太後和秦王,他隻好作罷。
心事重重走到宮門口,找到自己的車駕,正要登車,宮門處飄來一聲:“忽!”
他慢慢轉過身,淚流滿面。
熟悉的嗓音響起:“都是大人了,還哭,羞不羞?”
***
在孟弋面前,裝了一天老成持重的趙忽卸下了面具,紅着眼圈訴說别後種種。
趙勝亡故後,建信君彌子牟出任相邦。開始,平陽君趙豹尚在,彌子牟所作所為太過分時,趙豹還能出面勸一勸趙丹。
“去歲,叔父去世,王兄誰的話都不聽了,一心撲在對燕用兵上,内政全丢給了彌氏,朝堂被攪擾得烏煙瘴氣。簡……”偷偷瞄一眼孟弋,繼續說,“兄長的處境很難,彌子牟對他懷恨在心,沒少在王兄面前搬弄是非,王兄對兄長,既用又防。三年前,他讓兄長征稅,那些就食工商者,快恨死兄長了……”
趙忽單純地想,我多說些簡兄的難處,說不定葵姊一心軟,就原諒兄長了。看看孟弋,神色平靜,難道她對兄長沒有感情了?趙忽失落地垂頭。五月脆李遞到手上,他木木道了聲謝。
“為什麼派你來?”孟弋問。
放着那麼多能言善辯、長袖善舞的人精不用,派一個毫無資曆的趙忽來和呂不韋這種老狐狸過招,趙丹腦子被狗啃了?孟弋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趙丹的意圖。
趙忽同樣迷茫。父親在世時,他年紀小,與政事毫不沾邊。這幾年,他大了,也隻是個閑散公孫。日前,王兄突然宣召他,命他使秦,他發懵,稱自己一點經驗都沒有,怕要辜負王兄重托。
“王兄說我什麼都不用做,他會派能幹的副使襄助,我做個吉祥物,露個臉便可。”
“副使是誰?”
“叫中行武,是彌子牟的賓客。”
孟弋頓感不妙。彌子牟橫插一腳,會不會有陰謀?趙簡為什麼不阻攔?
***
此時,令孟弋甚為不安的中行武,正在丞相府上做客。
不同于嬴政的少年意氣,恨趙人入骨,呂不韋是商賈,重利重實際,他加封文信侯後,趙丹送了塊封地給他,陳年舊怨便一筆勾銷了。今日趙使攜重寶登門,呂不韋一點不别扭,笑吟吟迎接遠客。
“丞相請看。”中行武捧出一尊尺許高、栩栩如生的木偶,輕輕揿下木偶足下台座後的一處機括,變戲法般,木偶肚腹裂開,一個圍裹着錦衣的女俑飄了出來,彩袖飄飄,向着呂不韋款款下拜。擡起機括,女俑縮回,破開的木偶腹部合上,完好如初。
呂不韋驚歎不已,拊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