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豪雨不期而至，澆滅了悄然蓄積起來的暑熱。

八表同昏，天地失色。浩浩章台宮，樓閣殿宇重重，空蕩蕩的大殿上，一清隽少年憑欄而立，豆大的雨珠發瘋地沖刷檐角、欄楯，沖擊少年，少年身上的斬衰都濕了。斬衰是最粗劣的生麻布裁制的喪服，不縫邊，是五服中最重的喪服，兒子為父親服喪所穿的喪服。少年茕茕而立，眺望東南方向，那裡，是父親身後長眠的所在。

月前，秦國新換了主人，少年便是秦國的新主人——嬴政。

那天，他随蒙恬、蒙毅練習拳法，寺人和侍衛惶惶趕來，父親要見他。

寺人、侍衛惴惴如臨大敵，嬴政心悸。父親纏綿病榻有短時日了，難道是……他拉上了蒙氏兄弟同往。

父親的寝殿圍滿了人，兩宮太後、呂不韋守在榻邊，母親也在，眼睛紅腫如桃。

“政……來，到父親身邊來。”

聽着父親虛弱的呼喚，嬴政眼淚無聲滾落。

他埋怨過父親，惱恨過父親，即目，父親形容枯槁，大限将至，他抑制不住情緒，放聲大哭。

“不許哭，你是秦國的主人！”子楚油盡燈枯，最後一次緊握兒子稚嫩的手掌。

子楚托孤呂不韋，“兄長，秦國和政，一并交給你了。”

呂不韋哽咽：“請大王放心，臣萬死不辭。”

邯鄲相識至今，十五年了，子楚是他最成功最得意的一筆投資，兩人的關系也早超越了尋常盟友與君臣，到底是有幾分真情的。

子楚諄諄教導嬴政：“國家大事，要聽仲父的，記住了？”

“記住了。”嬴政努力吞回眼淚。

彌留之際，子楚遣走了所有人，僅留兩個兒子在身邊，嬴政低頭、附耳，傾聽父親的囑咐，時不時點頭。

“……照顧好你弟弟……”

聽到這裡，嬴政望着角落裡嗚嗚啜泣的少年，眼底浮起一片晦暗幽深。

……

臉上冰冰涼，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嬴政仰頭，天一發黑了。

内侍來報：丞相來了，在甘泉宮。

此刻，秦國兩位最有權有勢的人物在甘泉宮晤面。

甘泉宮是太後居所，子楚薨逝，趙姬成了太後，入住甘泉宮。十五歲跟了呂不韋，十六歲跟了子楚，二十六歲做了秦國王後，三十不到，成了太後。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趙姬百感交集。

從邯鄲到鹹陽，一切的一切，皆因呂不韋而起。

“大王猝然崩逝，令人悲痛。請太後保重鳳體，太子年少，還須太後教養。”丞相請太後節哀。

呂不韋點醒了趙姬。子楚死了，偌大的秦宮，她們母子成了真正的孤兒寡母，往後，全要仰仗呂不韋。呂不韋貴為丞相，封文信侯，秦國的軍政大權盡在其手。子楚死前鄭重托孤于他，目下的秦國，呂不韋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呂不韋今日入宮，是與趙姬商議嬴政的登基事宜。昔日昭襄王薨，太子安國君至喪期滿才正式即位。安國君死後，子楚也是待喪期畢才踐祚。奈何他福薄運蹇，享國三年就一病不起。

兩代先王做出了表率，嬴政也應服完喪，再正式登基。然而，呂不韋心有顧慮，嬴政年少，歸國不到三年，根基未穩，越快即位越好。

嬴政趕到甘泉宮時，呂不韋正與趙姬商量着請大巫蔔筮吉日。

“一定要這麼着急嗎？”

父親的遺诏寫得清清楚楚，他是欽定的繼承人，嬴政不認為誰人敢興風作浪。

趙姬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聽仲父的。”

仲父和母親執意如此，嬴政沒反對，父親留下的遺诏，大事要聽呂不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