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蛟的師傅公叔武是昭襄王的少子，是宗室近枝，熟讀墳典，學富五車，子楚生前請他教導成蛟。

成蛟年紀雖小，卻頻頻展露過人才智，公叔武一心栽培他。

今日，公叔武入宮，意外地，沒有聽到讀書聲，往常這個時候，成蛟已經在朗聲念書了。

老寺人告訴他，公子昨日貪涼，吃了在井水裡冰了多時的瓜，半夜腹瀉，折騰到天亮才睡下。

“公叔請先回吧，待明日公子好了再來。”

公叔武不放心，親自去瞧了瞧成蛟，見他确是睡熟了，才放心。叮囑左右用心伺候，不可讓他再碰生冷東西。左右唯唯諾諾。

公叔武前腳離開，後腳成蛟就跳下了榻，生龍活虎的，完全不像寺人所說，被腹瀉折磨了一整晚。

“師傅待成蛟極好。”他埋怨老寺人。

“好？哼，他是把公子架在火上烤！”老寺人說，“小祖宗，夫人對老奴恩重如山，老奴在夫人靈前發毒誓要好生照顧你。老奴别無所圖，隻盼你能平安長大。公叔在幹什麼？在作死。”

近來外面傳得沸反盈天，說大王不是先王的骨血，是呂不韋的野種。做夢似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老寺人打從昭襄王時代就在宮中伺候，權力争鬥見多了，刀光劍影看遍了，聞見血腥氣都麻木不仁了。惠文後、公子壯、公子雍的血才幹了幾天？他看得清楚，公叔武幾斤幾兩？他是在玩火！一旦事情敗露，這把火必然燒到成蛟公子身上。他絕不容許那種事情發生。

成蛟揉揉眼睛，于心不忍：“咱們不該告發師傅。秦律很殘酷的。”

老寺人冷笑：“知情不報是重罪。咱們不告發，也會有旁人告發。到那時，咱們鐵定被打為同黨。老公叔根本不是為公子好，他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野心。”

不知情者會想當然，認為公叔武和成蛟是一夥的。呵，成蛟才多大？他勢單力薄，沒有強有力的支持者，拿什麼和大王争？從來諸公子間的争鬥，最該死的是身邊的挑唆者。

“師傅他……會死嗎？”

師傅是王兄的叔祖，王兄不會忤逆長輩吧？成蛟仍有一絲幻想。

老寺人嘴唇翕動，卻沒發一言。

***

阍人開了門，見主人回來，表情像見了鬼似的，手中的門栓沒拿牢，咣當掉地。

公叔武無名火起，啐罵：“笨蛋！”

阍人慌張下跪。

院中很安靜，一個人影都沒有，公叔武越往裡走越覺蹊跷。明明是自己家，自己回自己家竟緊張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踏入廳堂的一瞬，汗毛倒立：妻兒擠作一團，幾名士卒在邊上提着刀看押。

看到父親，年幼的少子啊嗚啊嗚哭嚎：“父親救我！父親救我”

公叔武震怒，他是昭襄王的兒子，勳臣貴戚哪個不敬他三分，大王見了他還要尊稱一聲叔祖，何曾受過此等屈辱！

“大膽賊子！欺負到我頭上了！”

他“噌楞”拔刀，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公叔息怒。”

一個清瘦的青年士人走來：“在下李斯，相邦舍人。”

呂不韋的人。公叔武厲聲斥咄：“呂不韋欺人太甚！我是大王叔祖，他竟欺我至此？眼裡還有沒有大王，有沒有公室？”

“公叔此刻想起自己大王叔祖了？造謠污蔑大王身世的時候，為何不提醒提醒自己，身為大王長輩，要有長輩的樣子？”

公叔武一愣：“你胡吣什麼？”

不見棺材不掉淚，李斯冷笑着從袖中掏出一枚竹簡。竹簡一端被火燒焦了，正是成蛟交給孟弋的那枚。是寫給公叔武的，告訴他孔遷已死，可安心。稱自己又收買了許多惡少年，在城中繼續散布是野種的言論……

公叔武額上沁出薄汗，嘴卻硬得很。“無名無姓，憑什麼說是寫給我的？我要面見大王，狀告汝等诽謗！”

他的反應在李斯預料中，李斯面無愠意，擊掌，一文吏上前，奉上一冊沾了蛛絲的簡牍，簡繩上挂着楬牌，牌上寫着“盟書”。

公叔武面如死灰。

李斯滿意地笑了：“公叔博古通今，某是佩服的。啧啧，可是做事也太不精細了。床底的鼠洞要及時清理，如此重要的東西，怎能交予碩鼠保管呢？”

公叔武沉默片刻，忽然手腕一翻，刀刃向着自個脖頸砍去……

幸而李斯早有防備，公叔剛有所動作，一名甲士便擡起長槍擋掉了他手裡的刀。

自殺不成，他一灘爛泥般軟倒在地，雙目無神。

大意了，以為毀掉了所有信件，誰知竟漏了最要緊的一樣，那東西足以要了他的命。

身為昭襄王幼子，上頭兄長衆多，遠離權力中心，王位落到他頭上的可能性比六月飛雪還小，他從沒想過争奪，埋首于經籍學問。漸漸的，他博學的名聲在公室中傳開了。

星轉鬥移，日行月逐。父親昭襄王死了，兄長孝文王也死了，即位的新王是他侄子輩的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