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起,天轉寒。趙簡打獵歸來,出了一身汗,到廊下還沒進屋就急切地解了衣,穿堂風一吹,着涼了,噴嚏一個接一個難受得要死。
孟弋煮了蔥姜水要他服用。
“端走端走!我聞不得這味兒。”趙簡以袖掩鼻,避之如蟲蛇。
“寒症剛起,蔥姜水最有效,拖下去,症狀加重了就麻煩了,難道你想吃藥?……你到底喝不喝?!”
孟弋發怒了,趙簡皺着眉頭端起碗,卻遲遲下不去嘴。
見狀,孟弋叉腰怒目:“你想要我撬開你的嘴灌?”
趙簡妥協。
孰料,蔥姜水下肚,變成了穿腸毒藥,趙簡頓時七竅血流如注。
地上豁然裂開一條縫,将他和孟弋生生分開,
“簡!”
他聽見孟弋凄厲的呼救,他想回應,想抓住她,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張嘴,卻發不出聲……
“葵!”
趙簡從睡夢中驚醒,白晝正長。
沒有蔥姜水,更沒有葵,有的隻是夏日午後的無盡沉悶,無孔不入地包圍着他,無處可逃。
又是夢魇。
三年了,夜夜都會夢到那張讓他心碎的面孔。她如夏日急雨般闖入他的世界,又離開。走時那樣決絕,她對他該有多麼失望,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
帕子沒入冷水,絞到不滴水了,往臉上一蒙。冷意喚醒了頭腦,驅退了夢魇帶給他的無限神傷。
這個時候,忽應該拆開書信了,他定然會生我的氣吧。
***
趙忽從邯鄲出發時,趙簡送行,給了他一封書信,特别叮囑等他到了鹹陽,朝賀過新王登基後再拆開。
到了鹹陽,繁雜的邦交禮儀讓趙忽疲于應對。新王登基禮後,見到了葵姊,重逢的喜悅沒維持太久,就被另一個消息打懵:趙國是送他來當人質的。
葵姊說會替他想辦法,可緊接着秦國又接二連三出亂子。好不容易葵姊和呂相做了交換,為他掙得回國的機會,他想起了簡兄的信。
拆開一看,心涼透底。
簡兄讓他留在鹹陽。
冷冰冰的,一句解釋都沒有。兄長為什麼如此狠心?
難道他真怕了趙丹?孟弋恨不能把趙簡綁來當面質問。
“你隻管走,這裡是鹹陽,秦王要放你,誰都攔不住。”
趙忽搖頭:“讓我為質是王兄的意思,我若強行回去,他會不高興的。”
無憂無慮的公子王孫都犯了愁,趙國是真的要完了。孟弋輕歎,如從前那般親昵地揉他腦袋:“留下也好,有我在,定護你周全。”
她又叫來黑頸,問:“商隊明日出發?”
“是。”
孟弋與邯鄲的聯絡從未斷過,她在藍田和鹹陽都有市肆,販賣趙地風物。是以,每隔一段時間,商隊都會回邯鄲進貨。
“給諸讓帶話,留意朝堂動向。再給郭起送封信……”
***
藍田。
範家布肆的後院,王然和一幫遊手好閑之徒熱火朝天玩博戲。出門前特地看了日書,挑了南方的吉位,果有神明相助,落座之後局局赢。
衆賭徒豔羨者有之,嫉恨者有之,還有對家大着膽子要和他換位置,被一腳踹飛。
王然雖不是縣尉了,家族勢力仍在,他本人又在市井中積威已久,許多市井之徒都懼怕他。
有個倒黴的家夥把外衣都輸進去了,想開溜,王然不許。“犢鼻裈不是還在麼?放心,老子會給你留個遮羞的玩意。”
一片哄笑聲中,那倒黴鬼坐了回去。
猝不及防,屋門被撞開,白光傾瀉而入,習慣了幽暗的爛賭鬼一瞬間不能适應,眯起了眼。
王然擡手遮在眼皮上,勉強睜開眼,一瞅來人:“喲,稀客,縣令也來玩兩局?”
自打離了縣衙,不再受許澤的鳥氣,王然就不把他放眼裡了。隻要我不犯法,你能奈我何?
王然三年前設計坑害孟弋,被許澤免了縣尉一職,令其将功補過,日後若立了功,再官複原職。其後,相邦舍人李斯巡視藍田,起底了王然,察知他劣迹斑斑,盛怒之下,将“免”改為“廢”。同樣是免去官員職位,“廢”比“免”嚴重多了,革職永不叙用。王然的仕途戛然而止。
自此,他破罐子破摔。
曾經的同僚,淪落為賭徒,還猖狂到盜竊相邦大印,許澤直恨自己眼瞎,從前竟妄想此人改過自新。
“王然,你可知罪?”
這一吼,把王然吼清醒了。他坐在靠門口的位置,見勢不妙,端起博枰砸響許澤和一衆衙役,棋子和箸散花一般炸開。公人擡胳膊遮擋,王然趁亂搶出去跑到院中。
許澤最先反應過來:“追!”
王然抓過賊,省得抓賊時要兩頭堵,許澤肯定在前頭留了人,于是他往西拐,試圖跳牆。
“汪——汪!”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習細犬飛劍一般朝蹿撲過來。王然傻了,兩腿哆嗦,不聽使喚,一下子被撲倒在地。
狗爪揇在他脖頸上,臭烘烘的舌頭就快舔到臉上了……
突地,裆下一熱……失禁了。
“縣令救我……救我……我招,我全都招,我統共、統共賣給了三個人,罪不至死……”
許澤吹了記口哨,細犬乖乖跑回來,搖尾請功。
衙役牽走細犬,賞了塊骨頭。
一副死相的的王然被拎起來,許澤審他:“何意?賣給了三個人?賣的何物?除了盜竊相邦大印,你又犯事了?”
王然瞬間活了過來,脖子前抻,眼珠凸出:“盜相邦大印?我?”
***
掌燈時分,街巷寂寂,範家逆旅卻一派喧嚣,叫罵聲、讨好聲此起彼伏。夥計們抱着被褥、提着水桶、拎着食盒……來回跑着,好不熱鬧。
連日陰雨,許多往來行人絆在藍田走不了。經營逆旅的商賈緊緊抓住上天的恩賜,大筆一揮,坐地起價。行人怨聲載道,卻無可奈何。官家開的逆旅有數,大通鋪都不夠睡了,隻得掏高價住黔首經營的黑心逆旅。
好不容易天放晴了,可峪口還堵着,路沒通,泥濘未幹,無法上路,逆旅得繼續住下去。
有逆旅主人祈禱雨多下些時日,好教他們再賺上一筆。
範家逆旅的主人也在焚香禱告。管事的敲門而入,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主人愕然:“竟有此事?”
一個水刻後,罵罵咧咧的旅人大都歇下了,宿人的後院漸趨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