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提着微弱的燈，開了東院的門鎖，推開門葉，一班人魚貫而入，打頭的是前院的夥計。管事的呆在原地望風。
夥計引人來到東牆第三間屋前，敲門：“客人，水來了。”
“放着吧。”屋中響起冷淡的聲音。
夥計扭頭，旁邊的人沖他一點頭，夥計朝屋内喊道：“行嘞，小的給您放門口，小的這就退下。”
悶熱的夏夜裡，蟲鳴聲聲，細聽，還有壓抑着的人的氣息。隻是隔着土牆，屋中人聽不到。當他打開屋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木桶，而是一雙雙人足。
他下意識要摔門。
可惜，遲了。
門外的衆人早有準備，門甫一打開，槍戟戈矛就搪了上去。
一對多，一息間，勝負已分。
“憑什麼抓我？我要上縣衙告你們！”
那人被摁在地上，仍不甘心受縛，待宰的家豬般四腳亂彈騰。
衆人在屋中摸索，從褡裢中翻撿出了符驗。
符驗到了許澤手上，就着燈光看：“杜仲……呵，直五十金？”
那人安靜了。
許澤努努下颌，衙役拽那人起來。一看，果然是雨天在食肆碰到的食客。
許澤道：“孔遷，你真叫我好找。”
孔遷閉目。
能抓到孔遷，多虧了王然。
孔遷逃到藍田後，撞上了連日雨，被迫逗留藍田。鹹陽事洩是遲早的事，他須搶在事發前給自己換一個安全的新身份。入住範家逆旅時，他謊稱符驗丢了，正在補辦，主人原不想收留，奈何他給的實在太多了。收了錢，主人一疊聲催他快些去補辦，官府天天查，被逮到就麻煩了，還附贈一條消息：有困難，找王然。
孔遷很快就知道了，王然是前縣尉，本縣一霸，關系網覆蓋了阖縣三教九流。得知他常在範家布肆聚賭，孔遷翌日就去了布肆，金錢鋪路，順利見到了王然。
秦律森嚴，弄虛作假的下場很慘，然而，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出到五十金時，王然一口應下，收了三十金的定金。不幾日，孔遷得到了“杜仲”的符驗，王然得到了剩下的二十金。幾日後，官府來查符驗，孔遷順利過關，他很感激王然，又送去了許多錢物。
見錢眼開的王然哪會想到，報恩的包袱裡裝着相邦的印，更不會想到，包袱還沒焐熱就遭了偷兒……
許澤堵上門時，王然還當是勾搭縣中吏人私造符驗被告發了，誰知比那還要命一百倍。該死的孔遷，竟然禍水旁引，用相邦的大印陷害他！
……
時也命也，孔遷認栽。
“給我個痛快的。”
此等大罪，會讓他死得這麼便宜？許澤命衙役将其押回縣衙。
孔遷猛地掙脫衙役，一頭撞向牆壁，頭破血流。
許澤眼暈，氣急：“叫醫工！叫醫工！”
***
孔遷到底沒救活。
人死在眼皮底下，許澤自責萬分，向呂不韋請罪。
呂不韋沒怪罪，還好言安撫，大贊其有謀略，是可造之材。
孔遷是為誰賣命呢？又成了懸案。
孟弋入宮，想與嬴政說說趙忽的事，正走着，一道影子從樹後面竄了出來。定睛細看，她驚訝：“成蛟公子？”
成蛟望望左右，小胖手晃着一枚竹簡：“請夫人過目。”
竹簡上的蠅頭小字個個入目，孟弋臉色越來越差。
“此物從何而來？”
“我看見師傅燒東西，我好奇，等師傅離開後，從灰燼堆裡撿出來的，不知……不知……”成蛟垂頭。
孟弋揣起竹簡揣，和聲細語道：“竹簡就交給我了，公子對誰都不要說。”
“成蛟明白。”
孟弋笑笑：“好了，公子去玩吧。”
“夫人。”成蛟喊住孟弋，“師傅他……”他雖小，卻識字，知道竹簡所寫的内容，是死罪。
孟弋摸摸他的頭：“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兒不要問。”
***
熬過又一個難眠夜，趙簡正要去校場發洩，郭起登門了。
詭異的場景出現了：被抛棄的前未婚夫，被抛棄的丈夫，相談甚歡。這是三年來屢次上演的情形。
彼此心照不宣，湊到一起，是因為孟弋。
趙簡心底明鏡似的，孟弋到了秦國後，和郭家的生意往來沒斷過，他想方設法和郭起做些交易，圖的正是關于她的隻言片語。
郭起呢，起初是為了炫耀。趙簡啊趙簡，你也有今天，孟弋雖然為了你這個小白臉踹了我，結果又如何，你不照樣也被踹了？後來又覺趙簡可憐，三年了，孑然一身，隻能卑微地從他這個前情敵口中得到一點點孟弋的消息。
有回，郭起憋不住，在給孟弋的貨物清單裡夾了封書信，告知她趙簡相思入骨，形容枯槁，勸她差不多得了，該心軟的時候要心軟。幾個月後，商隊從鹹陽來了，送上了孟弋的回信，信中說：從前，有黃犬拿住了一隻碩鼠，鼠曰：多管閑事。
竟然罵他是狗！哼，不識好歹。
郭起先說了鹹陽盛傳呂不韋才是嬴政的親生父親。
趙簡嗤之以鼻：“無稽之談。”
郭起附和：“是啊，政客什麼龌龊言論都編排出來。嬴政一登基，謠言就冒出來，挑事的擺明了想挑起秦國内亂……對了，聽說，趙忽出使秦國了，這時節，萬一秦國亂起來，他會不會有危險？”
趙簡眉頭一挑，知道郭起的來意了，也知道是誰讓他來的。
他娓娓道來。
子楚在位這幾年，秦軍沒有再發動對邯鄲的戰争，卻在呂不韋謀劃下，一點一點蠶食趙國西部國土。打不過秦軍，趙丹便一門心思收拾燕國。戰火連年，軍民沒有喘息的時機。内政由彌子牟把持，烏煙瘴氣。
“我與彌賊有不共戴天之仇，忽一直跟在我身邊，我怕彌賊對他下手。”
郭起接過話：“你覺得秦國更安全？”
趙簡點頭。
有孟弋在，她會保護趙忽，而且嬴政與趙忽有幾分交情，鹹陽當然比邯鄲安全。
“局勢一天天壞下去，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離開邯鄲才是對他好。我常常夜不能眠，生怕一覺醒來，卧榻之側盡是秦軍。”
趙簡預感到了趙國悲慘的明天，卻無計可施。趙丹不信任他，更不會重用他。
“真到了那天，我們會是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