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西,壇中酒下去多半,孟弋催促:“時候不早了,天黑前碰不到逆旅就麻煩了。送君千裡終須一别,韓非,該啟程了。”
韓非點點下巴,撇頭看李斯,目光殷殷,似是征求他的同意。
李斯緩緩扯出一個笑容:“出發吧。”
***
暮秋時節,衰草枯楊,滿目頹相。
韓使的車仗駛入天地相接的縫隙中,直至消失不見,送行的人才回城。
李斯無視咬牙瞪眼的姚賈,打發騎卒先走,自己扭頭上了孟弋的車。
“今天謝謝你。”
若不是孟弋不斷舊事重提,敲打他,感化他,這會子,他已按和姚賈定好的計,囚了韓非。
孟弋一再提及舊事,李斯立即醒悟,露餡了。孟弋都看出來了,韓非焉能不明白?
“可是,下次呢?興許下次再見,就是仇敵了。”
秦軍東出的第一站就是韓國,韓國可謂天時地利盡失,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秦韓必有一戰。
“弄不好哪天,我與他就要刀兵相向了。記不記得,我在趙國時說過,功名路本就是鮮血白骨鋪就的?我對此毫不動搖,可是一定要踩着同門的鮮血嗎?”
一向精明的李斯陷入迷惘。
孟弋不解:“那麼多亡國的公子公孫,不都活得好好的?”
滅國不絕祀,“蠻荒”的時代反倒比後世講人性。隻要韓非不來秦國,不建言存韓滅趙,李斯、姚賈也不會跑到鄭國尋麻煩,他不就躲過一劫了?
車駕駛過門洞,車廂光線驟然變暗。
李斯嘴邊泛起苦笑:“你不了解韓非,他是死腦筋,抱定的主意,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為了韓國社稷,他會想盡辦法遊說大王……唉,何止我與韓非,你和趙簡不也如是?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我們和趙簡,遲早是敵人。”
韓非不會背棄韓國,趙簡也不會背棄趙國。
孟弋垂下眼睑,緘口不言。
“打死他!打死他!”
駛入街衢,喧嚣四起,有人喊打喊殺,孟弋掀開車簾好奇張望,隻見一男子被綁在杆上遊街示衆,圍觀人群中爆出“淫賊”“艾豭”“大陰人”的詈罵。
“沒臉沒皮的畜生,打死才好!”李斯隔空啐了一口。
“你認識?”
“這是個大淫賊,仗着□□那玩意好使,勾搭哄騙了裡中不少婦人。合該他倒黴,纏上了兩樁官司……”
李斯近來在熟悉刑獄,了解此事始末。
淫賊娶過妻,後來和一家資萬貫的寡婦勾搭成奸,抛棄了妻子。前些日,他在坊中與前妻偶遇,竟賊心大起,欲行不軌之事。所幸坊中門吏聽到了前妻的呼救,吓跑了淫賊。前妻氣不過,告了官,那淫賊躲在寡婦家中不出,官府捉不到他。也是巧了,寡婦的兒子服役歸來,進門就撞破了母親的奸情……
“在秦國,夫為寄豭,殺死無罪,兒子當場就要砍了淫賊。可他母親早被大陰人睡服了,以性命相逼,兒子不得已,饒了淫賊性命,心裡咽不下這口氣,把淫賊痛笞一頓交給了官府。如何發落,官府還沒定論。遊街示衆,是為了警示百姓,矯正民風……”②
孟弋抓到一個重點:大陰人。
不會那麼巧吧?深呼吸,深呼吸……她問:“此賊叫什麼?”
“嫪毐。”
咯噔——車輪陷進了坑裡。
***
雲翳散去,晴光複現。
“子符,是你顯靈了麼?你看着,兄長為你報仇!”
刀帶起淩厲的風勢,正要往下砍,彌子牟卻停住了動作,下腹傳來的絞痛拽着他低頭,他驚愕看着一把尖刃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本已死去的趙簡,此時笑眯着眼,欣賞彌子牟痛苦猙獰的神情,尖刀在他手中不斷加重力道。
“彌賊,你死期到了,到了泉下,見着你那死鬼弟弟,告訴他,你兄弟二人,都死在我的手上!”
“我殺了你!”彌子牟連刀都端不穩了,拼死也要刺向趙簡。
趙簡一躍而起,劈手奪刀。
一衆賓客護衛吓呆了,死人複生,反殺相邦……待他們回過神上前救主時,馬蹄聲大振,黑衣率領城防卒來了。
“奉大王令,彌子牟勾結秦人,犯上作亂,夷三族!”徐林父振臂高呼。
彌子牟未及理清楚眼前的局面,頸上一涼,腦袋和脖子分了家。
趙簡拎起血淋淋的頭顱,厲聲警告彌氏黨徒:“彌賊業已伏誅,爾等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大勢已去,餘黨紛紛撂下兵器,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變故是如何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