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聽話地跑了，跑向了李斯。

孟弋頭腦暈眩。

蠢貨！充什麼俠客？！好好一法家吹鼓手，裝什麼儒家，講哪門子信義！

不行，孟弋坐不住，起身前去阻止。她不去想曆史能不能改變，隻知坐視不理的話，韓非就死定了。她不忍眼睜睜看着韓非送死，也不忍大好青年李斯這麼快黑化。

左腳伸出去，将要邁下台階，卻戛然止住了。

劍拔弩張的場景沒出現，反而意外地上演了一幅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畫面。李斯說了什麼笑話，韓非給了他一拳，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這是唱哪出？孟弋疑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斯純粹是來送别的？可那隊兵甲在身的騎卒又作何解釋？

師兄弟勾肩搭背朝亭子走來，李斯臂彎還夾着一壇酒。

餞别酒？亦或是迷惑韓非，灌醉了五花大綁？也不對，此時的酒精濃度不夠，這壇酒，遠不足以放倒一個成年男子。

“人現在是大商賈，王宮都用她的貨，風光着呢。我偷了她不少蠟燭和皂，都給你塞包袱裡了，噓，别叫她聽見……”李斯大聲同韓非說悄悄話。

孟弋：“……”

準是鬼上身了。

見到孟弋站在階前，李斯道：“喲，迎接我呢？”

孟弋翻個白眼，兀自轉身。

待她坐定，李斯韓非也在對面坐下了。

李斯一坐下，淬毒的口箭射向孟弋：“孟弋啊，不是我說你，好歹是秦王的老師，響當當的孟弋夫人，你這副打扮，會讓人誤解大王苛待你，不尊師重道了……”

他一張嘴叭叭個沒完，好似八百年沒說過話。人一緊張話就多，李斯在緊張什麼？孟弋犯嘀咕。

北風撼動枯楊的蕭飒聲傳入耳中，孟弋眺向道邊被吹得搖搖晃晃的秃樹幹，視線不經意觸及随李斯前來的騎卒，心下豁然開朗：李斯在掙紮，在猶豫。

隊伍中打頭那人，騎着高頭大馬，一手攬缰，一手卧刀，眼睛直直盯着亭中。孟弋認出來，此人是來投奔李斯的姚賈。

前世史書讀得不仔細，故而此時的孟弋尚不知構陷韓非一案中，姚賈是急先鋒。但是，仍從他高度戒備的姿态和頻頻向李斯打手勢的小動作中，嗅出了危險的信号。畢竟，她常年涉險，畢竟，她讀過鴻門宴。

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李斯和姚賈密謀抓韓非。隻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面對昔日同門友，情感占據上風，李斯一時間搖擺不定。

孟弋心中有了計較，搖擺是吧，我讓你搖得更狠些。

她故意把打了補丁的襖袖抻到李斯臉前：“這叫勤儉持家，财不外露懂不懂？啧啧……”眼珠在李斯身上提溜來提溜去，“不說我都沒發現，輕裘高冠，你是真發達了。我可記着，你從前窮得恨不能一個錢砸碎了當四個錢花，大寒天穿一身布袍，破破爛爛的，裡面的綿絮都露了出來，還是發黴的……”

聽及舊年貧賤事，李斯心緒萬端。

孟弋繼續說道：“韓非看不下去，将自己的新狐裘贈與了你。君子說，不背本，仁也；不忘舊，信也。仁以接事，信以守之。李斯，你不能忘本啊。”①

最後一句字眼咬得極重。

李斯幹咳幾聲：“偷了你幾根蠟、幾塊皂，就給我安那麼大一罪名？小氣！韓非《五蠹》篇罵得一點不錯，奸商！”

韓非看看李斯，再看孟弋，欲言又止。

李斯拔掉塞酒壇的木栓，壇身傾斜，酒斟入羽觞，激起一層細密的沫子，淺綠微濁的酒漿瞬間滿了，斟酒人卻渾然無覺。“滿、滿了……”韓非提醒，李斯收手不及，酒溢了出來，濕了案子。

孟弋看得出來，李斯内心在劇烈掙紮。

亭外，姚賈心急如焚，一度想驅馬上前拿人。

羽觞被李斯捧起，孟弋心驚肉跳，生怕他來個摔杯為号。那些騎卒個個殺神似的，尤其是姚賈，一副兇戾相，韓非的十來個随從都不夠他一個人砍的，而她自己也隻帶了黑頸一人，一旦動起手來，韓非兇多吉少……

好在，羽觞順利無虞地依次遞到了韓非和孟弋手上，沒有掼到地上。

“咱們三人聚到一起不容易，今日一别，再見不知何年了，來，痛飲此杯！”

碰過杯，李斯豪氣地一飲而盡。孟弋和韓非對視一眼，默默地把羽觞送到唇邊。

美酒壯膽氣，李斯毫不避諱地對韓非道：“韓王昏庸，内政不修，賢才不得用，韓國沒有前途，你上了那麼多道策書，不都被打回了？韓王不會用你的，你回去也無用武之地。不如留在秦國，大王和相邦對你時分賞識，你我兄弟聯手，輔佐秦王，共築不世功，你意下如何？”

孟弋從李斯的眼睛裡，讀出了深深的期待。太史公沒有明言李斯害韓非究竟是為了秦國，還是出于嫉妒，但至少這一刻，李斯是發自肺腑地想讓韓非留下，為秦國效力的。

韓非在李斯滿目期許中沉默了良久，末了，輕輕搖頭。

“王、王可、負、負我，我、不、不、不……”

李斯已經聽明白了，揮手止住他。“喝酒，喝酒。”

招降不成，也在意料之中。韓非乃韓宗室，性剛直，讓他背叛韓國，不如殺了他。怎麼辦，動手麼？

觀察到李斯頻頻皺眉，眼睛不時瞥向亭外，孟弋咬咬唇，放下羽觞，開口道：“韓非，你知道麼，秦圍邯鄲時，李斯在邯鄲管倉窖，開倉赈濟百姓，得罪了權貴，差點被打死。他說，他在昏迷前想的，是和你争辯螃蟹幾條腿……生死關頭，他竟然還想螃蟹！真想把他腦袋當匏瓜切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蟹黃！”

韓非愣了一下，胸膛驟然爆發出雷鳴般的笑聲。

李斯也樂了。

螃蟹啊，螃蟹是好東西，有回在深水裡，腳下打滑栽到了水裡，那水真涼，寒意滲入骨頭縫，若不是韓非撈起他，他就要葬身河底喂魚蝦了。

“河水真涼，螃蟹真好吃啊……”

李斯沉浸在愉悅的回憶中，忘記了亭外的姚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