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瑛聽此言,不禁愣住,半天沒說出話來。
然後在沉默的對視中,越瑛看到了那種糾結難解的神情從吳思斯臉上如潮水般褪去,随後便換上了漫不經心。
“哎呀,你就當我随口一說,不用當真的。都幾點了,趕緊回去睡覺吧,我媽馬上過來查寝了哈。”
說着,吳思斯便如同無事發生過一樣,轉身走入樓梯間。不多時,越瑛便連腳步聲也聽不見。
她看着空空蕩蕩的走廊,幾秒後才回過神來,趕緊走回自己寝室,洗漱換衣,然後蹑手蹑腳地爬上自己的床。
雖然從不尊重門禁,越瑛卻都是堅持十一點半前準時睡覺——青春期的身體太嗜睡了,晚閉眼1分鐘,第二天就能從早懵到晚。
她枕着手臂,剛閉上眼,耳邊便響起剛剛吳思斯對她說的話。
【其實我正是想知道怎麼,放下。】
越瑛不是不懂放下。相反,她對放下很有發言權。小到取消一道遲遲不上的菜肴,大到讓自己的父親停留在行屍走肉沒有尊嚴的今天。在她看來,放下隻是另一種開始,她有錢有時間有頭腦有眼界,因此就有着多不勝數的選擇,在來到這個過去的世界之前,她從未為選擇本身窘迫過。
她隻權衡選擇的利弊。“喜歡”也是一種利益,所謂千金難買心頭好,特别是已經付出了相當多沉沒成本,并能開始有所産出的心頭好。
一個人可以一邊“喜歡,再難也可以堅持”,一邊“想放下”嗎?
越想腦袋越清醒。越瑛深呼吸一口氣,把這些七零八落的思緒壓制下去,再度閉上眼,然後把手臂從腦後抽出來,擱在額頭上。
正如她對吳思斯所說的,他們的生活其實都與她無關。既然吳思斯都說自己是随口一說,那又何必深究下去?
她自己事情都已經多到想都想不過來了。
第二天早上。
“麗麗,現在離上課還有五分鐘,要不你眯一會?”李雪徽探頭過來,跟越瑛小聲建議道。
“不用,不過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李雪徽眨了眨眼睛,尴尬地笑道,“你剛剛好像把包子扔掉了,然後在吃包裝紙。”
越瑛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嘴裡一直嚼不爛的“包子”吐出來。
“昨天晚上沒睡好。甯毅一,我看到你昨天拿了一罐咖啡回來了,貢獻出來吧。”越瑛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說道。
她頹唐地在熱水機随手沖了一杯咖啡,連有沒有充分溶解都不怎麼在意。說實話,越瑛做傳統行業多年,喝茶多于喝咖啡,
尤其是這種一股子香精味的古早速溶咖啡,更是讓她無法适應。但無法,這就是她現在的處境。
越瑛穿過後門回課室,無意間一擡眼,便看到了課室後面的黑闆報。
黑闆報這個東西,小學時候是孩子們的榮譽和趣味,做得用心又乖巧;初中的時候,闆報内容開始變得程序化,又矛盾地透出一些叛逆;到了高中,出闆報則如同寫一份不得不寫的作業,落到誰頭上都是一陣哀嚎,然後熟練、劃一而又敷衍地按時完成。
高三十班的黑闆報,這次是一幅中秋主題的連環漫畫。準确來說,是一幅講述着嫦娥奔月這個從古到今被說爛了的故事的漫畫。
越瑛不懂漫畫,但可以看出,這幅畫的表達力非常強勁,美麗的仙女的不甘和悔恨,月宮的遼遠苦寂,乃至于在這樣的寂靜中月桂和玉兔帶來的極生動極細緻,整個故事條理得當,同時還富有閱讀性。而闆報的小角落,作為小知識普及還貼着幾張月相變化的照片,看着竟不像是從網上随意薅下來的圖片,像是真的蹲守着不同日子拍下來的實景。
起碼從認真程度來看,這作品跟黑闆報這種形式格格不入,甚至還讓人感到荒謬。
一聲上課鈴響,越瑛回過神來,趕緊灌了自己一大口咖啡,然後回到座位上來。
這節是語文課,正在講的是現代文閱讀賞析,也是越瑛最完球的科目——連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作為讀者還寫一堆分析,這不是純純腦補嗎?偏偏連腦補都裝模做樣地弄個範式。
“李麗麗,你說,作者在文章中兩次提到‘穿過葉間的一寸陽光’,分别有什麼作用,表達了作者的什麼樣的情感?”
“有什麼作用呢……”越瑛絞盡腦汁,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向自己靠譜又乖巧的小胖子同桌。李雪徽剛要用嘴型輸了幾個字,語文老師就開口了。
“李麗麗,回答個問題要這麼久嗎,快點。”語文老師催促着越瑛趕緊作答。
“作用就是……我知道了,要是在深林沒有陽光,作者的那些跟小動物的玩耍,跟爸爸的交流,不都得摸黑進行嘛,那就不是溫暖童年,而是恐怖回憶了——”
李雪徽慢慢地把臉捂上,不忍心看。
隻見語文老師的額頭上肉眼可見出現了青筋,也幸虧她有着高尚的師德,不然手上拿着的書猛敲的可不是講台,而是她越瑛的腦袋:“好啊李麗麗,你要回答不出來就算了,居然給我胡說八道,你,給我站到課室外面去,這節課都不用進來了!”
越瑛擦掉額角因早秋燥熱天氣而冒出的汗,往門邊又挪了挪,盡量去蹭門縫裡洩露出的些許冷氣。
果然,她擁有藝術理解這種事情都是幻覺,早知道就說不會好了。一定是那杯劣質香精咖啡,讓她生出了不切實際的勇氣。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然後又半夢半醒地過了上午剩下的幾節課程,終于到了中午午休的時分。
飯堂裡,幾個人剛把飯菜打好放下,吳思斯就走了過來,手裡還拿着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帆布袋。隻見她掃了一眼越瑛和李雪徽,然後便目不斜視地甯毅一說道:“阿一,你跟我過來一下。就說幾句話,很快。”
兩人走到飯堂一個僻靜的角落,面對面坐着說起話來。
越瑛和李雪徽沒在意,也不打算等他們,自己就開吃了。不過越瑛看着李雪徽的大塊朵頤的樣子,突然有些好奇起來。
“你小子胃口這麼好,看不出來居然是個會挑食挑到夜盲的主兒。”
李雪徽用力地把嘴裡的飯菜咽下去:“其實不算真的夜盲,我隻是散光太重,再加上……有幾樣食物确實我不大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