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數日。
随着另一苦主柳玉岩到京都,案件迎來新的進展。
崔尚書收到消息,避過禮部耳目,在君後私人宅院傳喚柳玉岩。
柳玉岩替他們補全了幾處細節,譬如差役搜查号舍的借口是有人夾帶小抄被發現,然事後他詢問了當日門口小販,并未有人被驅離考場。同場考生後幾排号舍正好有他結識之人,亦不曾遇差役搜查。
這些他都留了心眼,請他們寫了證詞畫押,以備不時之需。
那位送水的差役也畫了下來,一份拜托林昭月遣人打聽,隻可惜一直沒消息,一份自己收着,眼下随證詞一并交給崔尚書。
他也見到了那位披麻戴孝的書生章安,向他緻歉。
“蓋因小生之故,累仁兄受苦,實在對不住。”
章安扶起他,搖頭長歎,從前确也恨過,憑什麼他們鹬蚌相争,偏偏殃及自己這條小蝦米呢?
他甚至想過一拍兩散,将所有人一道毀去……
可後來他結識陳宇,即被替換卷子的書生。知悉他的故事,更是可氣可恨可歎,方知科舉背後竟藏着那麼多腌臜事。
天下學子心之所往的科舉場,數十年寒窗苦讀,隻求一朝登科及第,豈知背後藏污納垢,竟也淪為世家權貴的把戲玩物。
有錢,有權,買通考官,就能買題,能換卷子,能占去他人成績功名,還能賊喊捉賊!
卑鄙無恥,喪盡天良!
他二人時常約在一塊醉酒,他每每為此忿忿不平,陳宇反而相對平靜,甚至安慰他平心靜氣,謀而後動。
該怪罪怨恨的,是那些官官相護的狗官,是那些視科舉為兒戲、毀掉旁人心血的作弊之人。
柳玉岩這樣的,又有何辜?
他們還在暗中集結了不少受害考生,盡全力搜羅罪證,螢螢之火,他日未嘗不能積聚成烈焰滔天。
隻待時機成熟。
如今,他已從崔尚書和那位少年哥兒的口中,推測出眼下的輿論,他們等待已久的時機,正是柳舉人弟弟的手筆。
他更是恨不起來了。
然後,他和陳宇對視一眼,近日崔尚書為查明科舉舞弊案真相,焦頭爛額,夙夜難寐,或可賭一把,信他一回。
于是他們交代了其他考生下落,将手中握有的證據一并相告。
之後,崔尚書借用皇哥兒的暗衛和君後的人脈,查到柳玉岩口中差役所在地,再結合其餘書生提供的一幹證據,順藤摸瓜,揪出了禮部侍郎。
“隻是禮部侍郎?”
柳玉瓷坐在租住的小院裡,飯後消食,和衆人聊起案件進展。
聽聞盧尚書将禮部侍郎推出來,很怕就此結案,眉毛鼻子都擠得皺皺的,極不甘心。
柳玉岩安慰他,“暫時的,姓盧的哪會輕易折進去,定要推擋箭牌出去。崔大人仍在查,此事還有靜王世子牽扯其中,他得先禀明聖上,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老張頭吃過飯,仍拿着一隻鹵鴨腿啃,“哼,皇親國戚,向來講究家醜不可外揚,你的事,可難咯……往後出門記得小心點,别遭了蕭世子報複。”
“唔……”
隻見吳煦又給他塞了隻腿,堵他嘴巴。
“沒事的,瓷哥兒,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咱們見招拆招。”
“嗯嗯!”
方甯弱弱舉手,反駁老張頭,“張爺爺,我覺得不會的。幾年前,書院霸淩案,要不是陛下派人嚴懲,且頒布政令,凡霸淩者剝奪功名,現下哥兒女子讀書求學還要更難,我覺得陛下是個好皇帝。”
“嗯嗯,甯哥哥說的對,我也覺得不會的!陛下最讨厭世家作威作福,靜王手中連實權都無,不會向着他的。”
“嗬,那以前為什麼不懲治蕭策?非得出了這小子的事才罰?毀人清白不比毀一次科舉嚴重?”
好像,有點道理欸。
他看看吳煦,手指攪着衣角,洩露三分不安。
吳煦将他手牽過,攏在掌心,“老爺子,你别吓唬人啊,一碼歸一碼。那哥兒女娘要臉,不敢輕易相告為其一,其二是他們爹娘貪财,賣兒賣女,連上告的苦主都沒有,皇帝怎麼處置他呢?”
“舞弊案不同,眼下有那麼多書生上告,退一萬步講,就算陛下有心護短,他堵的住天下悠悠之口嗎?”
“對!陛下如果要包庇,我們就寫文章……”
沒影的事,柳玉瓷差點說漏,要以民心逼迫帝心,忙捂住嘴巴左右張望,确保隔牆無耳。
“……嘿嘿,反正我相信陛下。”
人心不可測,何況天子,伴君如伴虎,他們本該有更多畏懼與忐忑的。
但盧照西霸淩案在前,他們莫名地對綏元帝相當信任,認定他處事公允,不會叫他們失望。
事實亦确實如此。
崔尚書與皇哥兒上奏,禀明舞弊案大部分真相後,不等蕭瑾宸為苦主說情,綏元帝已當機立斷,派皇城司指揮使查抄盧家。
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查出證據,姓盧的膽敢徇私舞弊,就是欺君犯上的大不敬之罪,治他一個抄家滅族也不為過。
查不出證據,如此重大案件,單憑一個禮部侍郎就能禍亂朝綱,也是他治下不嚴,該拿下他的烏紗帽。
綏元帝怒極反笑,“崔愛卿,你知道朕為籠絡天下讀書人之心,扭轉他們對朕的态度,費心費力多年,此案若不查個分明,叫那些書生失望,過往種種,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呐……屆時,民怨四起,不知又有多少人罵朕昏君,得位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