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幾乎耗盡了她殘存的全部力氣。她再也無法維持僵硬的姿勢,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被吹打殆盡的枯葉,搖搖欲墜。
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了強築的堤壩,洶湧而出,無聲地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石桌上那攤冰冷的殘茶和染血的碎瓷之中,濺開細小而絕望的水花。
謊言,在此刻徹底崩塌。
無法言說的悲恸,如同無形的潮水,在死寂的庭院中無聲地彌漫開來,沉重得令人窒息。
戚玉嶂沒有催促,隻是站在那裡。身形依舊挺拔,卻像一株被驟然抽幹了所有生機的古木,隻剩下嶙峋的枝幹支撐着沉重的軀殼,内裡早已寸寸成灰。
他望着封靈籁劇烈顫抖卻死死不肯回頭的背影,那雙閱盡世情的眼眸深處,最後一絲微弱、自欺欺人的僥幸之光,徹底湮滅在無邊無際、冰冷而沉痛的深淵之中。
他知道了。
不是猜測,是笃定。
從她打翻茶盞失态的那一刻起,從她手被瓷片劃破、鮮血混着茶漬的那一刻起,從她拙劣謊言裡無法掩飾的空洞與絕望的那一刻起……
那深埋的、殘酷的真相,便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隻是固執地、近乎殘忍地,非要逼她親口,或者用這撕心裂肺的崩潰,來為殘酷的猜測,蓋下最後确認的烙印。
“美鲛人……”戚玉嶂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裂痕,并非憤怒的咆哮,而是某種支撐他生命的東西在内部轟然坍塌時發出的、沉悶而喑啞的回響,“回答我。”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帶着血淚的質問:“他……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封靈籁終于無法再支撐,身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軟軟地順着冰冷的石桌滑跪下去,堅硬的石面硌着膝蓋,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她依舊沒有回頭,隻是将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桌沿上,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要将即将沖口而出的悲鳴、足以摧毀一切的真相硬生生堵回去,也堵住那幾乎要撕裂她心肺的劇痛。
然而,壓抑到極緻的嗚咽,還是從她死死捂住的指縫間、從她劇烈起伏的胸腔深處,如同受傷瀕死的小獸發出的哀鳴,斷斷續續、破碎不堪地擠壓出來。
她沒有說出那個“是”字。
但這比任何明确的回答都更直白,更殘忍,更錐心刺骨。
戚玉嶂的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翻湧的已不是沉痛,而是一種近乎荒蕪的、萬念俱灰的死寂,仿佛所有光亮都在一瞬間熄滅。
他扶着竹椅的手,青筋虬結暴起,指節捏得發白,仿佛要将這堅韌的竹篾生生捏成齑粉。
他看着那個在他面前蜷縮成一團、哭得撕心裂肺卻依舊死死不肯面對他的女子。
他曾以為能護她一生順遂,免她驚,免她苦。卻未曾想,命運竟如此弄人,将她推至這般煉獄,讓她獨自背負如此沉重的血債與秘密,承受着無法言說的巨大悲痛,甚至不得不在他面前,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親手揭開心頭最深的、血淋淋的傷疤。
小曲,那個他自襁褓中親手抱起,于膝頭牙牙學語,一招一式、一草一木,悉心教導長大的孩子。
是他畢生醫道所托的衣缽傳人,是他孤燈清影、未遇美鲛人之前,漫長苦痛歲月裡,最暖、最亮的那一點慰藉。
可惜,他終究未能等到少年長成松柏參天的那一日。
未能親手拂去他大婚禮服上的微塵,聽他含笑敬上一杯“師父請茶”。
更未能再聽一聲,曾經響徹他整個寂寥少年時期、清脆稚氣又帶着無限依戀的呼喚——“師父”。
所有期盼,所有寄托,盡化飛灰。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戚玉嶂的喉頭。他強行咽下,口腔裡彌漫開濃重的鐵鏽味。那不是内傷,是心火焚灼、肝腸寸斷的滋味。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蜷縮在冰冷石桌旁、被巨大悲恸徹底吞噬的身影。
腳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鈞鐐铐,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尖上。
初春吝啬的陽光終于重新鑽出雲翳,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與深入骨髓的寒意。
最終,他在封靈籁身後一步之遙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棺蓋,将她徹底籠罩。
他沒有去扶她,也沒有厲聲質問。
他隻是站在那裡,如同矗立在風暴中心、沉默的墓碑,無聲地承受着滅頂的悲恸。
良久,一個低沉得幾乎被風吹散,卻又重逾泰山、帶着一種被命運徹底碾碎後令人窒息的平靜的聲音,才艱難地響起,“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