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複雜的微瀾在皇帝蕭歧眼底稍縱即逝,快得讓人疑是錯覺。他并未立刻回應謝回擲地有聲、賭上性命的谏言,隻是将目光從謝回身上移開,重新落回那份請撥巨款的奏疏上。
死寂的大殿中,唯有皇帝手指與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陳之言和張遊的心頭。
二人冷汗涔涔,後背官袍早已濕透,卻連大氣也不敢喘,隻盼着皇帝能如往常般,斥責謝回危言聳聽,将此事壓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謝回挺直的脊背并未因長跪而有絲毫彎曲。他失望地歎了一口氣,渾濁的老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陛下!”謝回的聲音再次響起,比方才更加沉穩,卻蘊含着石破天驚的力量,“臣,非但觀其行,度其心,更……握有實據!”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連禦座上的蕭歧也猛地擡起了頭,銳利的目光如電般射向謝回。
陳之言和張遊更是如遭雷擊,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瞪着階下那個白發蒼蒼的老者。
隻見謝回緩緩從寬大的绯袍袖中,取出一疊厚實的、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紙箋。
那紙箋并非宮中制式,帶着市井煙火氣,卻沉甸甸的。
他雙手捧起,高舉過頂,朗聲道:
“此乃臣近日所得,鐵證如山!其上詳錄明遠侯顧知節,勾結兵部侍郎陳之言、戶部尚書張遊,多年來于邊饷、軍械、糧秣諸項,上下其手,貪墨國帑,數額之巨,觸目驚心!更有其豢養私兵、交通外藩、意圖不軌、構陷忠臣之密證!樁樁件件,人證物證俱在,筆筆皆有據可查!請陛下禦覽!”
“明遠侯?!”
“顧知節?!”
“意圖不軌?!”
一個個名字和罪名如同驚雷,在死寂的大殿中連環炸響。
群臣再也無法保持沉默,驚呼聲、抽氣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瞬間打破了之前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謝回手中那疊看似普通的紙箋上,仿佛那是能焚毀整個朝堂的烈焰。
陳之言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面無人色,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張遊則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靠着殿柱才勉強站立,豆大的汗珠順着慘白的臉頰滾落,眼神渙散,充滿了末日降臨的恐懼。
他們萬萬沒想到,謝回手中握着的,竟是足以将他們、甚至将權傾朝野的明遠侯都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緻命證據。
皇帝蕭歧霍然起身。
他臉上慣常的平靜如水終于被徹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着震怒、驚疑以及被巨大背叛刺痛的鐵青之色。
他死死盯着謝回手中的紙箋,胸膛劇烈起伏,那疊紙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明遠侯顧知節那張看似恭順、實則包藏禍心的臉。
“呈……上來!”蕭歧的聲音是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來的,帶着一種令人膽寒的嘶啞。
侍立一旁的申首烏早已吓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沖下丹墀,幾乎是顫抖着從謝回手中接過那疊沉甸甸的“罪證”,又連滾爬爬地捧回禦前。
蕭歧一把奪過,甚至顧不上儀态,急切地翻看起來。他看得極快,臉色也随着紙頁的翻動而急劇變化——從鐵青轉為漲紅,又從漲紅轉為一種近乎死灰的冰冷。
殿内落針可聞,隻有皇帝翻動紙頁的嘩啦聲,如同喪鐘般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終于,蕭歧猛地合上最後一頁紙,他緩緩擡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燃燒着熊熊的怒火,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冰冷地掃過癱軟在地的陳之言、面如死灰的張遊,以及殿外明遠侯府所在的方向。
整個金殿的空氣仿佛被皇帝的怒火點燃,灼熱而窒息。
“好……好一個明遠侯!好一個國之柱石!好一群朕的‘股肱之臣’!”蕭歧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卻蘊含着毀天滅地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朕,當真是……眼盲心瞎!”
他猛地将手中的紙箋狠狠摔在禦案之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玉玺都跳了一跳。
“來人!”皇帝的咆哮如同九霄龍吟,響徹整個大殿,帶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即刻鎖拿兵部侍郎陳之言、戶部尚書張遊,打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給朕查!一查到底!凡涉案者,無論皇親國戚,勳貴重臣,一律嚴懲不貸!”
“另,調禁軍,圍明遠侯府!府中上下人等,一體拘拿!府内所有文書賬冊,封存待查!顧知節本人……”皇帝眼中殺機畢露,“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聖旨如雷霆般降下,宣告着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已然降臨。
而掀起這場風暴的核心,正是立于階下,白發蒼蒼,脊梁卻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筆直的身影——太尉謝回。
滿朝文武,盡皆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無人敢直視龍顔之怒。
唯有謝回,依舊跪得筆直,隻是在那雷霆聖旨落下的瞬間,他布滿皺紋的眼角,幾不可察地微微濕潤了。
那疊來自暗夜的書證,終究沒有辜負投書人的孤注一擲。它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是足以滌蕩乾坤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