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衆人的起哄戛然而止。
林雲深擡眸,看到了風起鶴壓抑委屈的臉,一種複雜而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心頭萦繞。
即便在山上長大,但師兄終究出身貴族,場面上的禮節是刻在骨子裡的。他平素又謙和有禮,任何時候都溫潤如玉,人前發颠這種事他絕不會做。
果不其然,師兄彬彬有禮地朝着每一名賓客微笑,大方得體地緩緩走到林雲深身邊。
師兄還穿着上午分别時的狐裘,雪色的皮毛襯出他皮膚雪白、五官深邃,燭火映照下漂亮得賞心悅目,但其實師兄本人并不喜歡這麼穿。
确切地說,師兄讨厭動物皮毛制成的所有東西。
一方面他覺得十分殘忍,另一方面他總覺得這些皮毛上有永遠褪不去的臭味。
但神都貴族圈的人就是喜歡以此來彰顯自己的身價。
有時圈子真是一種很怪異的東西,你明明不喜歡,但為了融入進去,你不得不做一些事,證明自己跟圈子裡的人是同類,而這些華麗的大氅就是一種貴族圈的投名狀。
林雲深知道,不管是内在情緒還是外在穿着,風起鶴都是為了他而壓抑自己的本心。
從前他會很感動,但現在……他隻覺得沉重和繁累。
這種感覺更像什麼呢?
風起鶴好像變成一個老媽子。
怎麼打比方呢?就仿佛……一群學生偷溜出課堂,去池塘裡挖青蚌,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挖的正盡興呢,突然,你爹娘橫空出現,當着小夥伴的面厲聲呵斥你,拎着你的耳朵問『為什麼不去上學』!
這個時候,你的第一反應是——
哇~爹娘好愛我啊,居然放下手頭的活計特意來找我呢!我要想辦法哄哄他們,讓他們千萬别生氣~
還是——
啧,可惡!他們怎麼來了?
場上一片靜谧,所有人目不轉睛地盯着林雲深,看他反應。
吃瓜樂子人都知道,即便是同樣一句話,肢體動作和細微表情的不同,所蘊含的信息量也是天差地别的。
怒拍桌子,大喝『你怎麼來了』,
同
眼角含情,溫言細語問『你怎麼來了』,
給外界傳達的信息是截然不同的。
酒桌上都是人,林雲深笑吟吟擡頭,精湛的演技足以消弭一切僵硬,他柔聲道:『師兄,你怎麼來了?』他伸出手,拉着風起鶴到身邊坐下,哈口氣揉揉,『天這麼冷,也不好好在家休息。』
聰明人不會當着外人的面去折辱自己的伴侶。
在外人看來,他們還是那樣恩愛。
但風起鶴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墊熱了心窩,全身泛出暖意的同時,焦急不安的心奔湧出無限熱浪,雙眼所視之處都仿佛有花瓣飄落。
林雲深已經很久沒有主動碰他了,這讓他迫不及待地回握那隻手。
牢牢抓住,放于臉頰輕蹭。
手背疊上風起鶴臉頰的那一刻,層層細碎的小疙瘩從林雲深頭皮爆裂,一圈圈擴散至全身。他幾次想抽回,但風起鶴的手非但沒有松開,反而加重了力道,就像害怕他會突然逃走一樣。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林雲深想不出七年前的自己會有多高興,但現在他隻覺得丢人。好像沒穿衣服在街上裸奔,他急不可待地想結束這樣的『溫存』,但又不想讓别人知道他已經不愛了,于是強迫自己彎起嘴角,傾身上前,臉頰貼于風起鶴耳側,輕聲道:『大家都看着呢~快放手。』
這種帶着撒嬌意味的話語讓風起鶴眼角發酸,他幾乎想立刻帶林雲深回家深入增加感情!
他覺得他成功了——他成功修複了他們的愛情。
雖然這種『成功』背後是隐隐的不安,就是這股不安讓他想立刻帶林雲深回家,隻要回了家,隻要……隻要有肌膚之親,他們或許就能立刻回到從前。
回到從前無話不談的日子、回到從前隻一個眼神就能激起彼此愛戀的時刻……
很多事雲深或許早就忘了,但風起鶴依舊曆曆在目。
那是個豔陽天,天氣特别熱,師兄弟們練完劍,身上跟鹽水浸過似的,手臂上都結了白霜。
山上日子清苦,師兄弟們早就受慣了規訓,對此習以為常。
以往排隊打水的隊伍總是異常安靜,唯剩山間鳥叫蟬鳴。
但自從林師弟入門後,一切都變了。
他活潑開朗、見識斐然,走到哪兒都能掀起一陣歡聲笑語。
『诶!你們看!那是不是大雁呀?哎呀呀,看來這世上又多了一對恩愛的眷侶啦!嗯?難道你們沒聽說過雲雁傳書的故事嗎?好好好,那我就給你們說道說道~』
林師弟爽朗大方地侃侃而談,師兄弟們自然而然地圍聚在他身邊,人群之中,他是那樣耀眼奪目,幾乎灼燒風起鶴的眼睛。
從小到大,風起鶴總接受着一種教育,那就是必須隐忍溫馴。
隻有最隐忍謙遜的孩子才可以得到父母的肯定、才能夠得到師父們的誇贊。
不管内心如何想要,也要壓抑、要推讓、要客套、要學會懂事。
沒有遇到林雲深的前二十年裡,風起鶴一直都将此奉為圭臬、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