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珑大人?』鐘靈秀言罷,後退一步。
關于玲珑意的威名,他可謂『如雷貫耳』。
此人心狠手辣又歹毒無比。
相傳他研制出許多不啻于炮烙的刑法,又修煉一身陰毒武功,弄得滿頭白發,估摸連容貌也毀去了,是以才終日戴着銀紋面具,除了聖人,沒人知道他是何模樣。
靈霄更是早早地告誡過他,『我的人四肢俱全地出去,回來隻剩一個腦袋。』
不由如芒在背。
前些天他雖與風起鶴落下狠話,說萬事朝堂上見,但他久居邊疆,對朝中局勢早已知之甚少。
此番雖是得了調令回朝,但以他不入流的官職,絕不可能引伴駕者親臨『慰問』。
幾番思索,鐘靈秀調整表情,微笑作揖,豈料還未開口,便聽玲珑意冷聲道:『鐘将軍,你鎮守邊疆本值得嘉獎,但你得令回朝後不進宮觐見,卻四處溜達、沉迷煙花之地,這不合規矩。』
鐘靈秀喉頭幹澀,心跳如鼓。
在他的認知裡,官場初遇總少不了往來客套。
這不合規矩吧?是疑問,代表可以轉圜,賣個薄面。
可是,
這不合規矩。是陳述、是定調。
他不記得自己如何得罪了這位天子近臣。
竟讓玲珑意絲毫不講官場往來的人情世故,上來就堵死了全部的路。
一時間,鐘靈秀被鎮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一聲輕笑從身後傳來,肩膀被人輕輕拍打,鐘靈秀僵硬的脖子微微扭轉,卻見林雲深笑着走到他身前,替他擋住了玲珑意的審視。
『玲珑大人,我們家靈秀是乖孩子,沒見過影子辦案,您可别吓着他。』
林雲深的笑聲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帶出些鮮活氣息。
連帶着那魑魅魍魉死屍般站立的玲珑意,也染上些活人生氣,
竟半死不活地帶着一絲笑意反諷:
『哦?你們家?你跟風起鶴什麼時候多個兒子?原來男人跟男人也會生孩子的麼?』
玲珑意目不斜視,冷哼道:『你生的?』
『他生的。』林雲深反駁,哈哈笑,展開扇子搖搖,『真沒想到威名在外的玲珑公子竟也會說笑。』他不露聲色地轉圜,『靈秀,我跟玲珑大人有公事商議,你先回去。』
被當兒子調侃的鐘靈秀大氣也不敢出。瞥眼見便宜父親巍峨站立,不置可否,眼睛裡卻藏了刀刃似的,寒氣逼人。
登時一動不動——不敢動。
有些人看似驕縱,實則膽子很小;
有些人看似老實,卻能殺人全家。
林雲深于是收起扇子插後頸,擡手替鐘靈秀整理衣領,遞上台階柔聲道:
『放心,你的事我會解決的。那天是我不好,隻顧着打哈哈,沒有好好聽你說心裡話。你千裡迢迢趕回來,一定是吃了很多委屈。』
『我不是……』
鐘靈秀止住了,沒有說下去。
今天的情況在幼年時,時有發生。
小時候他雖然乖巧懂事,卻并非不會遇到麻煩。
每每這個時候,林雲深總會挺身而去,替他解決一切。
漸漸的,他依賴和眷戀這份兜底。
但他絕不能承認,于是嘴唇翕動,想為自己挽尊。
但林雲深已經猜到了鐘靈秀未來得及開口說的完整的話——我不是為自己,我是擔心你。
嘴上說說的話誰都會。
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客套,林雲深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分辨了。
但他無所謂鐘靈秀的真心假意,隻要不撕破臉皮,他跟誰都能演不是麼?
于是立刻安撫道:『别擔心,我怎麼會有事呢?今天影衛隻是例行詢問,否則我已經在暗影閣水牢裡了。』
接着抽回扇子,展開搖搖,
『好啦,快回去吧。否則玲珑大人可真要留你了。』
鐘靈秀聞言立刻偷瞥玲珑意一眼,隻見那人唇角下抿,深邃眼眸愈發陰沉,暗藏敵意仿若要将他敲骨吸髓,哪兒敢再呆着?連慌忙躲門而逃。
屋内隻剩兩人。
街道上求取墨寶的人也被清場。
整個風月場都安靜下來。
影衛帶隊滅了一家妓院的生意,從政治層面來說不是什麼大事。
但從八卦角度,足以稱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隻看有心人怎麼操盤。
林雲深很想知道,眼前這位以心狠手辣著稱的暗影閣主,葫蘆裡到底賣這什麼藥?
他擡眸,望着面前面戴銀紋面具,跟師兄一般高的男人。
隻見玲珑意高擡下巴,眼眸輕垂,濃密睫毛在眼睑處垂下陰影,晦暗不明看不清神色,不輕不重地哼笑:
『久聞林大人風流,今日看來,名不虛傳。』
林雲深不由皺眉。
小孩子說話才沒輕沒重,成年人說話做事一定有内在邏輯。
官場上的人尤為是。
雖然聖人天後是夫妻,但林雲深不是皇帝的人,玲珑意也不是天後的人。
他們理論上各為其主,算政敵。
設身處地想一下,一個已婚男人同其他異性暧昧,被同僚發現了。
關系一般卻心存正義的暴脾氣,或許會陰陽怪氣地當面說一聲林大人風流,
這算嘲弄。
關系好的,隻會會心一笑或嫌棄啧啧,
這算捧場。
但更多人會選擇視而不見。
腹诽之所以叫腹诽,便是不會宣之于口,這是成年人世界的潛規則。
任何人,都不會在單獨一間小屋子裡,陰陽怪氣地當面點評别人的私事。
更遑論是政敵——這種攻擊手段太低級,當不上天子近臣。
但玲珑意的确說出口了,